这是一处新开发的楼盘,地理位置不错。前两年市政府和配套的党政机关,都往城郊迁,房地产开发商像闻了腥气的狗,政府批文还没下,这边的小高层马上就一栋接一栋地立起来了。商圈虽然还没建完全,不过一些叫得上号的大超市品牌,连锁快消都已经搬进附近的购物广场。只有公安局还停在市中心老政府那一块儿,死活不肯挪窝。这件事局里都隐约听到过一点风声,说是现在的一把手还有两年就退居二线了,嫌兴师动众的算不进自己业绩,硬拖。其实对于就住在单位旁边的人来说,老建筑除了旧,没别的坏处,要真搬到新地方,白吸两年甲醛不说,开车通勤还多半小时。李泠风是不愿意搬的。
薛逢的家就在城郊新开发的那一片高档小区里。所以车开了一路,李泠风听了半小时几个新来的鉴证科小警察抱怨公安局老环境的闲话,没接一句茬。年轻人总想活络活络,四处挪窝。
在楼下换上勘察服,戴上勘察证,涂启拿着这栋楼的户型图,像模像样地给几个技术员布置安排,看见李泠风擡起警戒线要进去,立刻匆匆结束了任务下达,加快步子赶上来道:“李队,你搜哪里啊?”
李泠风从他手里接过那张图纸,一脚跨进电梯。这是一间近三百平的大套,北边是两间客卧,一间书房和浴室,南边是主卧,厨房,还有和客厅打通的大露台。这律师够有钱的,李泠风撇了撇嘴。
“这儿离法院近,开车五分钟都不到。”涂启补充道,“离小孩读的那个高中也很近,我走过一次,半小时能来回。”话音刚落,电梯一停,门开了,李泠风擡头看了一眼楼层,还没到。
门外面站着一个正在打电话的时髦妇女,烫蓬松的大卷,神态风情,脚边堆了几个礼品袋:“现在的家长哦,脑子拎不清的,”突然看见电梯里站了五六个穿制服的警察,那女人立刻咽下了话头,迅速看了一眼电梯按钮,确认自己刚刚按反了上下行,捂着听筒对他们小声道:“不好意思哦,按错了。”
电梯门又缓缓关上了。李泠风学那女人的腔调,捏着嗓子道:“送什幺东西啦,教师节幺给两张卡意思一下就好了呀。”一电梯的人都笑了。涂启接话道:“这小区附近老师也住得蛮多的。”
一行人进门,按照刚才楼下涂启分配的负责区域散开,李泠风擡脚跨过地上前几天警方进入现场查看尸体,保护足迹布置的通行踏板,她依稀还记得第一次进来时的场面。
根据薛逢的说法,那天他在律所有点事,下班晚了。林栖给他做了晚饭,想等他回来一起吃。但第一次做饭,她忘记了关掉燃气灶,才酿成了这起悲剧。那时她的遗体安静地坐在餐桌旁,头枕着自己的手臂睡在桌上,对面放着一碗番茄鸡蛋面,确实和薛逢的说辞严丝合缝。
“我去,这玩意儿也太奢了吧。”从南边的客卧里传来一声同事的感慨,声音不算小,可以听得出是发自真心。李泠风收回盯着餐桌上数字指示立牌的视线,擡脚往发出声音的房间走去。
这是一间一看就知道没人住的卧室。床上光溜溜铺着一层灰色的床单,连被子也没有。衣柜已经打开了,同样空空如也。这间屋子里唯一显眼的,几乎称得上视觉中心的,就是靠窗长桌上一个巨大的娃娃屋。
上下三层的典型乔治亚风格红砖小别墅。白木门廊,还带一条细石子铺的马车道,袖珍小花园。干净细致的玻璃窗格,精致得好像等比微缩的殖民时代木家具,会客厅窗边摆着一个小画架,银制夹子夹着一幅细节到几乎看不清的人物肖像。连花坛里的假花都做得栩栩如生,灌木丛里还有羽毛根根分明的小鸟。
娃娃屋里有两个人偶,一男一女,都是金发碧眼的外国小人。服装材质,也一看就知道价值不菲。尤其是男性人偶,略带忧郁的表情和眼神,就好像下一刻会说话,会咳嗽,会呼吸。那个少女打扮的穿裙子的人偶,相比而言逊色一些,但同样也是精心制作的高级玩具。
“有钱人真舍得下本啊。”同事摇摇头啧了一声,这颇具年代感的古董玩具,没有中大万恐怕拿不下来。正说着,娃娃屋壁炉上一只自鸣钟叮叮叮响了几声,弹出几对跳舞小人来,手挽着手转了两圈,敲完钟又缩回去了。李泠风擡起手臂看了一眼腕表,上午十点。真够准的。
心里对这玩意儿的估价又往上加了一位数。
“行了,你也开了眼了。赶紧搜有用的。”她打断了技术员收不住的感叹,转身往外面走了。这间客卧看来没什幺有价值的线索。无非是知道了薛逢挺舍得给外甥女花钱。
绕到隔壁一看,这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即使开了灯也异常昏暗。她擡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亮着的灯泡旁边还挂着一个不亮的灯泡,也不知道开关在哪。她进屋的时候就看见门框和底部门缝都贴着黑色胶带,再加上房间里只有一张横贯东西的铁桌,桌上瓶瓶罐罐,还有一个巨大的水槽。李泠风大概知道,这是一个改装过的暗室。薛逢可能有一点摄影爱好,平时在这间屋子里冲洗照片。她沉默的看着翻找抽屉,做现场记录的同事的背影,心猛地缩紧了,根据图纸,这间大套只有三间卧室,现在已经看完了两间,也就是说,薛逢和他的外甥女林栖,一起住在南边的主卧里。
这畜生有够离谱。
主卧比刚才看的两间都要大一些,有一面墙的内嵌衣柜,大尺寸的床,地板上铺着长绒地毯,应该是由于主人频繁的清洁,反射着从外面露台透进来的阳光,白得非常耀眼。衣柜已经打开了,一大半都是女孩的衣服,另外一半就是薛逢各式各样的西装,衬衫,领带盘。
涂启从外面露台走进来,戴着橡胶手套,拎着一个透明证物袋,里面另外装了几个小袋子,是分开的衣物。李泠风问了一句:“这什幺东西?”涂启回答:“脏衣服。我从外面洗衣机旁边篓子里拿的。”在他经过的时候,她偏头看了一眼,袋子是透明的,很清楚地能辨认女性的内裤,黑色的,红色的,镂空蕾丝情趣款。
“操。”李泠风毫不遮掩地骂了脏话。涂启原本就怕她看见情绪不好,所以遮遮掩掩走得很快,结果还是被她看见了。“人渣是吧,”他讪讪地笑了笑,好像要和手里拎着的东西划清界限,“我也觉得。”
他没告诉她刚刚同事还从床头柜里搜出了肛塞,乳夹,和四五根尺寸不一的按摩棒。这孙子到底是不是他妈的性瘾变态。
“李队!”从对面书房传来同事的声音,“你过来看!”
李泠风进门的时候,对方递给她一本非常厚的相册。不是现在照相馆里冲印照片会送的那种小本子,是八九十年代影楼里比课本还大的相册集。封面还是那时候的性感日历女郎,带着珍珠边的花檐帽,穿比基尼,露出健康的小麦肤色。
前几页是一个模样可爱的女童,穿衣打扮都是上世纪流行的那种风格,一开始是影楼里拍的固定模式黑白照,后面逐渐有了彩色的,背景是日常生活的家用相机拍摄作品,女孩子的年纪也逐渐增加到十四五岁,右下角时间从2001年开始到2004年结束。
这后面是一张空白页。
再往后就是林栖的照片。各种半裸全裸照,穿着不合身的成人性感内衣,或做作或清纯的,有哭有笑的。她像一个被任意摆弄的,对自己没有知觉的,人偶。
她毫无经验的稚嫩身体被一双饱含欲望的眼睛记录着,裸露的膝盖,纤细的双腿,张开的唇角,粉白色的耳垂,她像一颗被牛奶,蜂蜜和满是泡沫的香槟酒浸透,融化的樱桃。狂热的催熟让她显露出一种潮湿的绝望。
“前面几页,是薛逸。”同事手里拿着一张背后写了名字和赠送寄语的相片,声音带着微微的颤抖。
李泠风听见自己脑内嗡嗡作响,呼吸声紧紧攥着过速的心跳。连脏话也骂不出来了,她直愣愣盯着林栖身体夸张的特写,这明媚的肢体摇曳,消逝,被无法控制的眼泪包裹着吞没。把亲妹妹的相片,和她女儿的色情照放在同一本册子里。
是魔鬼。
下地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