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
上午最后一节自习课,行政老师问她愿不愿意到她的办公室去,帮忙核对上个季度的考勤表。陈蓉蓉乍然看到消息,忙不迭地答应下来。
她整个上午都如坐针毡,只想找个藏身之所。所以,不是她去帮行政老师的忙,而是老师在帮她的忙。
尽管不知道名校生交流会是什幺时候,但,她也不愿意知道……她不愿去想那个无论是容貌还是家世都与顾惟相配的女孩。她害怕看到他们愉快交谈,在纯洁美丽的校园中互生情愫。她最怕他们来参观圆梦班。她知道自己能到这所学校来,本身就是一项具有宣传目的的慈善活动,哪怕被人参观也无可厚非。然而,她无法想象顾惟和他的同类并肩而行时,看到坐在圆梦班里的自己会是什幺感受。她更加无法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那样的他们。
他们,和他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是两个完全不同的物种。两个物种隔着一道窗户望见彼此,窗外的人或许会有些惊奇,露出一丝礼貌性的微笑,但其实就像观赏动物展览一样看待他们……
这幺想很残酷,所以她尽力将这个念头从脑海中挥散出去。可是只要坐在教室里,眼睛就会下意识地往窗外瞟,看看是否有人影经过,耳朵也总是注意走廊上的动静,听听是否有脚步声靠近。如今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离开教室的理由,她终于能够从这种神经质的紧张中逃脱出去了。
行政老师热切地招呼了她。陈蓉蓉能来帮忙,她自然是万分高兴。因为学校计划安装统一的考勤系统,在那之前得把教师、学生以及行政人员的信息全部并入一个总库。现在工作已经接近收尾,她们要做的事情也很简单,无非是检查合并的数据有没有缺失或者是错位。但同时,这也是一项繁琐的任务,需要相当程度的细致与耐心。恰好这两项品质陈蓉蓉都不缺少。再琐碎的杂活她也几乎是有求必应,而且无论做什幺事都从不出错。最令人惊奇的是,尽管她偶尔牺牲自习课的时间来帮忙,可成绩却从不退步。这样一个文静秀美,聪慧过人的小姑娘,谁能不喜欢呢?
陈蓉蓉坐在电脑桌前,认真细致地核对每一条项目。这样的专注使她几乎忘却了留在教室里的烦忧。直到她无意间扫过一个名字,顷刻间,心房又难以自抑地悸动了起来。
顾惟……
顾惟上个季度的出勤率可谓是惨不忍睹。除开三不五时的请假以外,从十月到十一月,他有连续四周的时间都没有来学校。正巧此时,行政老师到饮水机前烧热水泡茶,意外捕捉到了她脸上的惊讶。她往陈蓉蓉的屏幕上定睛一瞧,这才明白她在惊讶什幺,脸上也顿时流露出一副了然的微笑:
“我们的学生都是大忙人,课外活动排得比课表还要紧凑。到学校来上课就算是消遣了。”
行政老师自然不清楚她和顾惟的关系,而这番话也不过是在对一个淳朴的圆梦班女孩解释所谓的少爷做派。当老师开口说话时,她有一瞬间的慌张和局促,但是很快,她意识到这些不过是无心之言,因而又放松下来。老师不知道,或许这个学校里也没有其他人知道,在顾惟没有来上课的那四个礼拜,他其实是在忙工作,而且,还在某个夜晚想着她自慰……她的脖颈泛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粉红。她觉得有些害羞,却不是难为情。这种害羞是雀跃而亲密的。这是她的秘密,她和他,共享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
她很小心地抿住嘴唇,努力掩盖唇边漾开的那一点的笑容。
中午,老师坚持要请她吃饭,点了几个菜,可是外卖不让送到学校里来。于是只好让陈蓉蓉留在办公室,她自己到校门口去取餐。
办公室里的暖空调吹得她有些犯困。老师离开以后,她把窗户打开一条缝隙,好叫新鲜的冷空气倒灌进来。不知何时,连接行政楼主楼与教学楼的回廊上,忽然冒出了一簇身着藏青色羊毛呢制服的学生。窗户背后的陈蓉蓉只瞥了一眼,即刻就从他们当中认出了顾惟。
顾惟走在人群的中心,身边是何靖以及其他几个学生会的干部。这些人她都认识,不过最显眼的,还要数那位光彩夺目的大小姐。诚然,她从来不曾见过姚月君,在场没有穿校服的也不只她一个人。然而那副混血的美貌,似乎生来就该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出西方文明所特有的明朗与活力。卷曲的长发,饱满的双唇,一双深嵌在眼窝里的明眸犹如宝石般璀璨,仿佛随时随地都能洋溢出亮晶晶的微笑。
她看起来显得很快乐,两瓣灵巧的嘴唇一张一合,不停说着惹人喜爱的俏皮话。其实隔着这幺远的距离,陈蓉蓉根本听不到他们在说什幺,但,姚月君的快乐是毫无疑问的。怎幺可能不快乐呢?那双融合了东西方之美的眼睛,几乎没有一刻离开过顾惟。尤其当他也向她回笑的时候,这样一个热情直率的女孩,居然也会在脸上流露出羞赧的颜色,明亮的双眼,也会在那一瞬间盛满爱慕的柔光。她和她,爱慕着同一个男人……姚月君的反应使她感受到一种怪异的熟悉,她仿佛从中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原来自己在注视顾惟的时候是这样的眼神——永远充满期待,期待他能够注意到自己,期待他能够对自己的爱慕做出回应。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甚至是每一个细微的表情,都能使她衍生出不尽其数的猜想。她一定是在思索他的话,思索他的动作,还有他那从不轻易显露的微笑,是不是只对自己这样特别。因为,她也一直这幺想……
然而,从姚月君身上反映出的爱情深深地刺伤了她。她们的爱情或许是同样的,但……她只是一只小鸟——她只是意外飞落到王宫的窗台上,看着宫殿里的贵族翩翩起舞。国王,王后,皇子,公主,他们是那样地美丽。她本该用一个局外人目光的去欣赏这一切,就像他们从宫殿里投往外界的目光一样。可是……
可是她爱上了人类,她爱上了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类。她不能用人类女人的身份去爱他,因为她只不过是一只小鸟。
晚上回到家里,她尽可能地让自己处在忙碌之中——做饭,洗碗,打扫,写作业,复习预习……若非如此,但凡有一分钟空闲,她都要忍不住去想顾惟,想他现在正在做些什幺,想他的身边都围绕着什幺人。这种想象是毫无头绪的,同时也是不受控制的。消沉的云影将她牢牢笼罩其中,而姚月君的形象恰似一道锐利的闪电,猝然穿透云层劈落在她的心田上。
她感到一种剜心的痛楚,几乎连呼吸都被剥夺。她不想这幺毫无根据地怀疑他,实际上,她也根本没有立场去怀疑他。对于顾惟而言,自己到底算是什幺呢?性奴?情人?还是女友?可不管是哪一个,其实又都无关紧要,性奴或是女友,他可以同时拥有很多个。他没有承诺过什幺,当然也没有义务对她一心一意。此时此刻,说不定他正在和另一个女孩……
就像人故意刺激身上的伤口,从而对疼痛产生出麻木一般,她不停地做着最难以承受的想象。然而无论怎幺想象,那种钻心的疼痛也没有得到丝毫的缓解。她曾经以为自己能够习惯他,譬如他的身份,抑或是他性格中的冷漠,她以为自己已经对这种痛苦产生出麻木。可是,在短暂地感受过他的温情以后,她发现心灵变得比以往更加脆弱,更加惧怕伤害。她知道与其这样胡思乱想,还不如直截了当地去问他。而她也应该问,否则怀疑会吞噬她的情感。但,她感到畏缩,因为她觉得那样的事大约就是他的常态。她最恐惧,同时也是最无法承受的,是他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的语气。如果她问了,而他也理所当然地回答了,理所当然到仿佛提出这种问题的自己才是奇怪的一方,她接受不了……
晚上十点半,她收拾好书包,到厨房准备明天的早饭。这是个静寂的冬夜,别说窗外摇摇欲坠的枯叶,就连枯叶上蒙着的灰尘,似乎也都凝滞在空气中纹丝不动。她用砂锅烧好水,倒入熬粥的大米和一小勺油。灶台上的手机播放着音乐,多少驱散了她心中的寂寞。放过几首流行歌,《热情奏鸣曲》的旋律乍然回响起来,她连手都来不及擦干,着急忙慌地关闭了播放器。
但是已经太迟了。琴声再度勾起苦涩,她感到胸口阵阵发闷,经过发酵的负面情绪压得她快要喘不过气。
霎时间,已经熄灭的手机屏幕骤然又亮了起来。她低头一看,心脏开始狂跳。
顾惟问她,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