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解惑

雨水仍从天幕上断断续续往下落着,这一场雨从最初的声势浩大,到现在只剩下了绵延疏落的一层。雨声淅淅沥沥,幽咽悲切,仿佛有谁在耳边碎碎低语,又似在暗夜里泣不成声。

柳书意被这场雨困在阴森诡谲的梦境里,直到被一阵悠远沉静的钟声唤醒。

她睁开双眼,晨光稀薄,一室微明。混杂着雨气的凉风从窗缝儿里钻进来,带来一股草木微苦的湿润气息。

身下的床榻上只铺了薄薄一层棉褥子,历经一夜风雨,跟棺材板儿似的冷硬冰凉。

柳书意又想起了昨夜的梦境。

幽暗的喜堂,翻卷的纱帐,奢华的棺椁,血红的嫁衣,一切清晰在目,不似做梦,倒像是真实的存在。

她安静地平躺着,耳中听得那一声声镇人心魄的晨钟,忽然就忆起了闲云的话:

“或许,二者皆为真实呢?”

柳书意猛地坐了起来,翻身下床,捞起床头叠好的外衫披上,撑开伞出了门。

莲歌一手打着伞,一手提了壶热水正往禅房走,见柳书意像阵凉风似的掠了过去,不由急道:“小姐!您还没梳头呢!”

钟楼上,闲云不紧不慢地撞完了一百零八下晨钟。

大钟古朴陈旧,爬满青苔,无数细密的裂纹沿着镌刻的符文蜿蜒漫开,若仔细看,能看出它与那些定魂铃乃是用同种材质铸成。

闲云像安抚一位老朋友般摩挲了一会儿大钟,又转过身朝着天边乌云里那一线光明念了声佛号,随后低下头,看向了楼下站着的柳书意。

柳书意穿着一身素白长裙,肩头披着青绿色绉纱罩衫,长发如墨,瀑布一般垂于身后,手里擎着把枯荷色油纸伞,正微倾了伞面,仰头看着他。

闲云双手合十向她行了一礼,擡步往楼下走。

看见闲云走下钟楼,柳书意踏着被雨水浸润的石路迎了上去。

“闲云大师。”她欠了欠身子。

闲云浅笑道:“柳施主,昨日歇息得可好?”

“大师,我昨夜做了个梦,”柳书意仔细打量着闲云的眉眼,与梦中分毫不差,岁月仿佛未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书意心有疑惑,想请大师帮忙解梦。”

“阿弥陀佛,贫僧不会解梦。”

“大师会算命,却不会解梦?”柳书意微讶。

“命为真,梦为假,贫僧能看到真,却解不了假。”

“但昨日,大师明明说梦境也可为真。”

“此言反矣。既为真者,那自然就不是梦了,”闲云微微一笑,“只是世人多惘,常将真相误作梦境而已。”

柳书意不由一震,她虽已有些猜测,但从闲云口中得到证实,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起初她以为前世为真今生为梦,后来又以为今生为真昨夜为梦,但如果二者皆为真实,她的的确确魂归了前世呢?

想起梦中疯魔癫狂的明夜,柳书意一时说不出是何种滋味,沉默片刻道:“大师可知世间有使逝者复生之法?”

闲云捻了捻手里的回纹佛珠,道:“贫僧的确曾听闻有此异法,但这种逆天之举,往往需要施法者付出极高的代价。”

“何种代价?”

“比如——”闲云微眯了双目,“死后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柳书意手里的伞就是一斜。

“那如果……术法失败,还需要付出这些代价幺?好比说逝者身体复生,魂魄却没有归来?”

“此法需要夺取别人的气运,十分阴损,不论成功与否,一旦施展就代表契成。至于柳施主所说身体复生却未魂归,说明此术已成,只是那人的魂魄许是被别的东西绊住了,无法回魂。”

柳书意向来聪慧,立刻便明白了其中的关键——那个定魂铃。她不露痕迹地瞥了闲云一眼,此人在这件事中又做了多少手脚?

梦中明夜提到过三个祭品,其中,裴落青和沈墨书都曾得到闲云赠予的定魂铃。裴落青说过,有此铃者,可柳暗花明绝处逢生,想来是闲云想借着此铃和明夜的手使他们死后重生。

只是偏偏裴落青将定魂铃送给了她。最后明夜的法术成是成了,绝处逢生的却是她和沈墨书——在听到闲云提起沈墨书的名字时,柳书意几乎立刻就确定了那谪仙一般的男子的身份,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也就只有京中第一美男子之称的沈墨书才会拥有那样的姿容。

她对他出言不逊的恼怒也一瞬间消退了许多,只因柳书意其实一直是敬仰沈墨书的。

不是因为他的姿容,而是因为他的才学和胆识。

前世里,沈墨书于太子遇刺一案中残了左臂,无法再出入仕途,但并未因此消沉落寞,而是选择四处游历广收学生,不但不收取一文束修,还拿出身家资助寒门学子,又写了许多百姓民生相关的文章,针砭时弊,入木三分。

后来山河倾覆,他向燕国俯首称臣,却没有被高官厚禄荣华富贵迷住双眼,一边救助被欺辱的南陈百姓,一边暗中布局意图复国,并最终为此赔上了自己的性命。

明夜曾笑他螳臂挡车不自量力,但对于这样的人物,柳书意是厌恶不起来的。

仔细想来,沈墨书与裴落青一文一武,皆是人中龙凤,若是此二人重生,面对燕国铁骑想必更有把握扭转乾坤,只是这一时的阴差阳错,让她这个百无一用的弱女子抢走了机会。

柳书意擡起双眸,看着闲云道:“大师好一番安排,只可惜白费了。”

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闲云却听懂了。他勾唇轻轻一笑:“上天既做此安排,也许自有其用意,柳施主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二人话未说透,却有了一种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默契,柳书意立时觉得闲云亲近起来,说话也不再避讳:“闲云大师,我还有一问。”

“你问。”

“若有一人重回幼年,做出与前世全然不同的选择和举动,将人生走出了别的样子,那她前世所经历的一切是否还会存在?”

闲云有些惊讶于柳书意的敏锐,他将佛珠拢在手心合十道:“逝者如斯夫,不会回头。若有人重新踏入同一条河川,那也许只是河道上开辟出的另一条支流罢了。”

“原来大师所谓的二者皆为真是这个意思……”虽已有了些预感,但柳书意仍觉得一股难耐的苦涩涌上了心头。

在属于她的那段人生里,父亲终究是死了,弟弟们也死了,裴落青也死了,即便她在这方世界里重来一次,他们也活不过来了。

闲云见柳书意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有些后悔自己的直白,伸手将柳书意手中几欲倾倒的油纸伞扶正,道:“换了一方世界,他们就不再是他们了幺?与其沉湎过去,不如好好经营此生。”

“可是就算此生善了,前世受过苦难的人也不会得到丝毫补偿。”

闲云轻叹了口气:“难道你回去前世,逝去的人们就能得到补偿了幺?”

柳书意沉默良久,终于缓缓点了点头:“是我着相了……多谢大师,今日一番对话,解我心中许多困惑。”

前世已无力更改,但至少这一世里,她拼尽一条命也要护得他们周全。

闲云见她眉宇间终于散去了那股萦绕不去的迷惘怅然,不由微笑道:“贫僧送柳施主回禅房吧。”

柳书意道了声谢:“有劳大师了。”又见闲云站在雨里,便把手中的油纸伞往他头上递了一递。

闲云合十道:“多谢柳施主,其实贫僧并不需要此物。”话虽如此,却也没有避开柳书意的好意。

柳书意想起他在梦里用的那招避水奇术,了然地点点头,但也并未收回手,师者传道授业解惑,她现在对闲云是尊重的,并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谢意。

二人并排往回走,柳书意忽又想起一事,问道:“闲云大师,你可听过云起这个名字?”

闲云意味深长一笑:“这个,柳施主不妨去问问裴家那小子。”

正说起此人,柳书意就在禅房门口看见了裴落青的背影。

他负手站在蒙蒙细雨中,季辰在旁边打着伞,莲歌跟个小鹌鹑似的,明明害怕地发抖,还张开双手撵人:“都跟你们说了小姐现在不方便,你们先离开啦!”

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裴落青转过头,只看了一眼又立刻转了回去,还按住季辰的肩膀不准他回头看。

“抱歉,是裴某唐突了。”裴落青沉了声音,有些不自然地道。

柳书意这才想起来,自己现在还穿着寝衣,衣衫不整,头发未梳,就这幺出现在了外男面前,而且,而且刚才还这副样子和闲云说了好半晌的话……

饶是阅历丰富如她,也忍不住红了脸,闷闷应了一声:“我先去换衣。”然后拉紧肩上的罩衫快步进了屋。

虽然只是惊鸿一瞥,但裴落青视力极好,该看的不该看的都看到了。

他掩饰般地轻咳了一声,看向闲云:“一大早的,你不要打扰柳小姐。”

闲云:“……”

我佛慈悲,善哉善哉……好想把这小子赶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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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云的话简单来说就是:平行宇宙论。要用古人的方式来描述真的好杀脑细胞啦!

为什幺要专门强调一下这个设定,是为了给后文伏笔,细节控表示希望尽量不会出现太大的设定硬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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