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弯弦月惨淡如钩伶伶吊着,因为淡薄云彩的遮挡,月光并不清亮,反倒跟镶了一圈蕾丝、挡了一层纱似的。
张霈无端想起一位乌拉圭作家在流亡途中写给妻子的信:“......之所以给你写信,是因为有月亮......”古今中外的月都怀有浪漫色彩,然而它的光并非自生,而是偷得的——隐晦、朦胧与极力压抑的热度,朦胧月光是冷的,它的热度都在另一颗恒星上头。
张霈很快地擡头瞥一眼月亮,问:“聊什幺?”
张泽早已掐灭烟头,拍拍身边的石凳:“来坐。”
那石凳是爷爷做的,不知在这儿立了多少年头;反正自打他俩记事开始,就有这几个石头长凳子。
张霈坐过去,两人却一时谁都没开口。
但不冷清。唱戏的咿呀声、打麻将的哗啦声,还有村子里的狗远远近近吠几声,张霈正凝神听着其中一声像狼嚎的长嗥,却听到张泽轻轻问道:“毕业之后有什幺打算?”
张霈回了神,抱起胳膊说:“走一步看一步吧。”
张泽嗯一声,说:“总之提早有个打算比较好。”
张霈一时没说话。
戏台子那头吹吹打打,调子几个弯儿千回百转的:“......换珠衫依旧是当年容样,莫不是心头幻我身在梦乡......”
张泽换了个姿势,身子微微往后靠,又说:“有没有兴趣去法国工作......或者念书?那里我可以稍微安排......”
“哥。”张霈打断他的话,眼睛看着月光下几个孤零零的树桩子:“这两年其实爸身体一直不好,尤其是心脏有点毛病,今年你回来之前还住了两次院,所幸没什幺大事。”
张泽喉结上下滚了滚,问:“爸具体是什幺情况?”
张霈说:“心脏有点毛病,有心衰的可能。他不愿做手术,一直在保守治疗。”
张泽捏了捏手指关节,又听张霈说:“你也不用因为这个就绊住步子,我跟你说这个没半点儿埋怨或者邀功的意思,我只是说......往后不管走得多远,记得回来看看爸。这几年你人不露面,只知道打钱,爸还以为你贩毒去了。”
张泽扯起唇角一笑:“爸一向爱胡思乱想。”
张霈这会儿喉咙不太舒服,头又开始疼,强打着精神:“我已经二十一岁,不是十一。我们才差三岁。”
“是啊,都这幺大了。”张泽笑了笑。
张霈慢慢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舌头跟脑子都有点不受控制:“我是长大了,但你还把我当小孩看呢。什幺事都从来不跟我说。别人问:你哥过年怎幺不回来?我不知道;人家问:你哥在做什幺工作?我说不知道;人家又问:你哥有对象没有?我还是不知道。钱一笔一笔地汇进来,你以为家里就接得心安理得吗?现在我问你,你那份工作,正不正经?”
张泽的眼也一直看着前面,这会儿天已经蒙蒙亮了,东方渐渐显出鱼肚白。
一阵有点凉的风吹过去,张泽觉得仿佛是有一只细细的凉凉的手扼住了自己的喉咙,他睫毛微微一颤,说:“正经。”
张霈却笑起来,长大后他还没见她笑成这样过。
她说:“哥,你知不知道你每次撒谎的时候都有个小动作?”
张泽看向她,眼睛里说不清是什幺神情,张霈渐渐收了笑,说:“骗你的。”
张泽擡手似乎想敲敲她的额头——这是小时候他常“欺负”她的动作——最终却只是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时候天渐渐亮起来,前院门口打麻将的声音没了,不知谁家铁门咣当——吱呦地开了。前院热闹起来,守夜的小辈和关系亲近的叔伯嫂婶都在这里吃早饭。
张泽擡起头眯了眯眼,说:“太阳快出来了。”
张霈嗯一声。
“我记得,前面坡后头有个池塘,夏天钓鱼,冬天还能滑冰,现在还在吗?”
“填平了。”张霈说:“刚上大一那会儿个把月的功夫就填平完工了,现在改建成了村民活动中心,有棋牌室,小广场。”
张泽站起来,说:“过去看看。”
张霈跟在张泽后头,她终于擡眼正视他——他的背影。
还是挺拔萧峻的身形,但比少年时更加稳重。
假如时光再往回倒十年......不,哪怕倒六年,那个时候同样在这个地方,她还可以借着滑冰的理由直直撞进他怀里去,笑着,闹着……时光若是肯停留在那时,她将永不知未来将会如何行进、朝着哪个方向奔流而去。
她真想抱一抱他,就现在,就在这儿,在这个天将大亮、只有他们两个的时刻——
“果然都没了。”
张泽顿住步子,这儿原先是个池塘,周边绕一圈杂树,还长许多野花野草;爷爷年年拔,野草年年疯长。
“之前爷爷还养过几只羊,记不记得?后来母羊死了,奶奶还拿奶瓶喂小羊喝奶粉。”
“记得,有只缺一个犄角的,我最喜欢它。”
张泽将目光漫过这些崭新的、沉默的建筑,白色墙体上印着红体大字——“建设精神文明,争创和谐农村。”
“都变了。”张泽说。
张霈应道:“是的,都变了。”
“回去吧。”
“好的,回去。”
两人刚进院就见人们都围在下房屋门口,里里外外绕了几层。
张霈问离得近的一个婶子:“婶婶,这儿怎幺了?”
那位婶子眉头紧皱,跟闻见了很难闻的气味儿似的:“老母猫吃崽儿呢。”
是了,奶奶家一直养的这只狸花猫已经老了,他们来的时候发现它才下了崽。小猫们眼都还没睁开,因为老人出殡人们来来往往动静大,母猫一只一只地把它们叼到下房玉米芯垛上去。
张霈擡眼去看,张泽动了动身子正好挡到她前头,跟边上三叔说:“可能是受了惊吓,上了年纪的母猫有时候会吃掉幼崽,算是一种应激行为。”
三叔话多,嗓门也大,说:“嗨,说到底还是牲口、畜生——你让一个人,他再害怕也不去吃孩子。”
周围人边应和着边怀着猎奇心理探头往里看,又有人说:“大城市里的人,有的把牲口当孩子养,看得比人还重——简直是心理有问题!这牲口玩意再怎幺也不能比人强,吃孩子不说,哪怕是一窝生的玩意儿,到叫春的时候都能肏到一块儿去......”
婶子肘了说话的人一下:“当着孩子们,嘴还不干不净的。”
那人说粗话说惯了,看看张霈不好意思地挠头一笑:“我嘴拙,意思就是这幺个意思,把畜生看得比人重哪还行?人要也干那事儿,那不是还不如畜生啊,你说是不是,妹子?”
张霈说:“是。”
“哎!”那人得意地看婶子一眼:“瞧见吧,大学生都点头了。”
......
主屋大伯母出来说:“行了,别只顾看热闹,该干嘛干嘛,这是给老人守丧呢!”
人们稀稀拉拉散了,大伯母过来把下房门门一关,说:“老猫、小猫崽子都怪坷垃人*的,血糊淋拉看着也难受,咱都别看了。”
(*坷垃人,方言,令人觉得可怜。)
刚刚那一晃,张霈其实看见了:那只老猫伏在半人高的玉米芯垛上,不断哈着气呲着牙,脖子下边躺着半截小猫;小猫后半截身子都没了,一只耳朵也没了,眼球要掉不掉地耷在没了遮蔽的眼眶里,乍一看就跟正瞪着眼一样。
张霈慢慢走到院子后面,弯下腰扶着墙干呕。
想把什幺东西吐出来,呕出来,把见不得人的心思掏出来,把魂和肉分开、掏干净,把肮脏的、畜生般的感情摘出来,像切除肿瘤一样切断思绪......
如果真能这样,该多好啊!
眼角泛起生理性泪水,这是呕吐的正常反应;可是她为什幺在抽泣,泪水为什幺越流越多、流不完呢!
“霈霈......”
一只手来抚她的背,她擡手推开张泽,张泽轻轻退了半步,又递给她纸巾。
“我着凉了。”张霈声音嘶哑,脸色苍白如纸。
张泽点点头:“先回屋休息,外面暂时不用帮忙。”
张霈慢慢回院子里、屋里去,张泽没动,就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
等屋门轻轻响了又关上,张泽卸了力气,靠着墙慢慢蹲下身,擡手捂上眼睛。
张霈的梦杂乱无章,她梦到一切人都在离她远去。
先是妈妈拉着行李箱走了,她默默看着她渐行渐远;后来张泽也走了,他在那个雨夜的房间里冷冷看着她,无论她怎幺样挽留都无济于事;后来爷爷奶奶走了,走之前摸着张霈的头说:“我们霈霈将来不知道便宜哪个小伙子呢。”张泽在旁边做着鬼脸说:“就她那德行,倒贴也没人要哇。”张霈拉住他,说:“哥,你不是已经走了吗?”张泽慢慢收了笑,一下子从少年便成稳重的青年,说:“对,我走了。”张霈再一看,自己牵住的根本就不是哥哥的手,而是一只被啃食得只剩一半的猫崽。她想甩开,却怎幺也甩不掉,擡头一看,徐淼隔着一条长长的窄窄的水流看着她。她想喊他,她确定他看到她了,可他只是立在原地惨淡地笑。快跑!快跑啊!他身后的黑暗越来越近,最后他整个人都被淹没在黑暗里。
张霈醒了,满身冷汗。
“霈霈姐,你醒了?”李思诚见她醒来,说:“今天上坟入土,张叔得亲自去,他说等你醒了让你喝粥。”
张霈坐起来点点头,李思诚把粥端过来,有点担心地问:“霈霈姐,没事吧?”
“没事。”
“那就好......”李思诚欲言又止地:“霈霈姐,我......我觉得我得告诉你,你得...虽然泽哥是……这好像算违法的,你报警吧!”
张霈一惊:“怎幺了?”
李思诚才多大个孩子,鼓起这个勇气简直耗了一半胆子:“现、现在他们都出殡去了,你…别怕,泽哥他是不是欺负你?你们可是...可是亲生的...”
张霈仍然不知发生了什幺事,可她的心猛然跳动起来:“到底怎幺了?”
李思诚眼圈儿红了,干脆坦白道:“你那会儿还没醒,我、我是想进来看看你…可是我看到......泽哥他——”
“——他…他偷偷亲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