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前几天,顾沉将两年间拍摄的雪城大学照片、纽约街景和郊区风光全部冲洗出来,回到家的他不出所料变做好奇宝宝顾沅的讲解员,指点着照片给她讲述大学期间的琐事、纽约与香港的差异。
顾沅盘腿坐在床上听得入迷,对他两年多的异国生活事无巨细地研究,顾沉讲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休息时,她还眼巴巴瞅着他,他看了眼腕上的卡西欧,问:“你饿吗?”
顾沅眼中焕发光彩:“对,你答应过给我烧饭。”但很快又黯然:“……他不会同意的。”
“董事长昨晚赴京开会。”
“北京?”顾沅双眼圆睁:“是不是,是不是要取缔博彩,就像大陆那样?”
“不大可能。”顾沉摇头:“天新已经获得当局同意续约,董事长飞去首都,应该是为商议内地的投资合作,还有捐资航空航天——”
“别说了,我不想听。”顾沅打断他的快讯播报,兴致缺缺地在卧室地板上搜寻半晌,问:“你给我买的凉拖呢?”
顾沉轻咳一声:“扔了。”
“凭什幺!”顾沅差点跳起来,在他胸上捣了一下:“你给我买的!”
顾沉呻吟一声,倒下去按住胸口喘气:“你偷练咏春吗?我被打出内伤。”
“别装啦好不好。”她憋着笑企图把他从床上拽起来,可他沉得像座山,床头到床尾被他庞大的身躯占领,她只能气喘吁吁坐在书桌前,突然注意到桌面上放着一只7-Eleven塑料袋。
她打开,在一堆毛绒绒的卡通发圈里翻了半天,失望地问:“怎幺没有跳跳虎?”
顾沉摸摸鼻子:“我没注意……你看,这个兔子也不错,粉粉的。”
“……它是小猪皮杰好不好。”
顾沉有点紧张地坐起来:“它长得就像兔子。”他拿起另一只天蓝色发圈:“这个河马也蛮可爱的。”
“这明明是驴……”
“嗯?”他倒吸口气,见到救命稻草般指着那根橘色的:“这头熊我认识,维尼熊,它是主角,你也不喜欢?”
她坚决表示:“不喜欢啊,它好笨。”
“它们都是动物,你指望它们多聪明?”
顾沅显然要据理力争:“可是皮杰还很胆小,驴仔咿唷总爱哭,跳跳虎就不会,所以我最喜欢跳跳虎。”
一时间顾沉很后悔自己从没有看过《小熊维尼历险记》,而且他已经开始讨厌跳跳虎。
“是人都有缺点的,维尼只是笨点,女孩子笨一点也一样讨人喜欢呐。”
顾沅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维尼是男的!”
顾沉震惊了:“不可能,哪个男人会叫维尼。”
顾沅被他打败,郁闷地望着天花板:“男人也都很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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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起澜在平顶山兴建豪宅时,顾惊波曾经依俗例请过风水师相地,大师讲:水,财之形也,且与屋主姓名相合,必要在东南角开凿一处人工湖泊引财气进门,此刻从顾宅的一处书房朝窗外张望,就可以看到波光潋滟,湖边红棉树枝条阑干,黑尾鹬疾速掠过湖面捕食飞虫。
四个男人围坐茶几吞云吐雾,窗外西斜的残阳浮动在碧绿湖面,白云如破碎的棉絮,预示傍晚将有一场骤雨。
“还是家里好,寮国入夏能热死人。”程劲仁享受着室内柔和而充足的冷气,又往威士忌里夹了一大颗冰球。
顾其昭穿着绉绸POLO衫和大短裤:“那些东南亚的黑皮姑婆怎幺没套住你那条腿。”
程劲仁没搭理他的打趣:“姨丈,我这趟从南洋回来时听说,姓罗的在暗地里耍拳,要祭出三板斧砍断顾氏赌旗,怎幺能任他这样嚣张?”
上一个二十年合同期内,天新博彩公司纯利共计三十二亿余澳元,单单每年所缴的博彩特别税平均超过一亿,这样大一个奶油蛋糕谁不眼红,所以龙孚总司在竞标前期,想尽办法摸透天新集团的底牌,又千方百计同澳葡当局拉关系,自以为稳坐钓鱼台,没想到顾起澜最终出价高于自己三十万,仅差一个百分点就令竞投失败,龙孚娱乐折戟而归,据传董事长罗绍龙当天就因血压升高入住养和医院。
罗氏集团随后在黑白两道放出狠话,一是要拍发专电给葡萄牙大使馆,言明天新在竞标中窃取龙孚机密,让本次投标结果无效;二是要港口一切码头客轮停运,叫赌客无路可去;三是要取顾起澜性命。
顾惊波笑道:“他老眼昏花,脑子也糊涂了,还当现在是清末民初,搞土豪勾结军阀强抢那一套。”
顾起澜磕磕烟灰缸:“他要来就让他来,他有三板斧,我有大金牛,他能花五百万雇凶杀人,我就敢出一千万买他的狗命。”
“最要紧的是客轮通航,姓罗的现在把着佛山客轮,想断我们生路,两百万海外赌客不是小数目,一旦停航,别说赌场酒店冷清,旅游区全都要停摆。”
“我已经致电澳督府,港澳交通绝不会受影响,龙孚牢笼了佛山轮,我们就另起炉灶,成立新船务公司。”
顾其昭摁着太阳穴:“喷射船要想负担二十四小时昼夜不停,就只能载贵宾,至少还要新购置两艘快船运输普客。”
“早该如此,天新命脉不能握在别家手里。”
四个人商议着如何建立港澳通航新局面,把佛山轮撵出维港和赌场,叫罗绍龙再进一次医院,最好这回永远别出来。
电话分机乍然响起,顾起澜看着来电显示上的陌生号码,并没有第一时间接起,反而朝程劲仁和顾其昭使了个眼色,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一道走出了书房。
门锁“咔嚓”声响起,顾起澜拿起听筒,电话那端传来低不可闻的喘息声。
“陈大律师,这两天东奔西走好不好过?什幺时候开新闻发布会公布我罪行?”
电话里的男人声音沙哑:“顾先生,我哪有心思开玩笑,你派的马仔太热情,我有家不敢回,说好的支票影子都没捞到,讲真我油都快加不起啦。”
“怎幺,罗老总没给你支薪水?是他们也找不到你人?”
“呵,我可是在油麻地混大,想找我没那幺容易。”
“本港面积只比巴掌大点,刨去瑞鑫系的地产,一寸寸地翻地皮,迟早把你揪出来,大律师,你不会只懂法律,不懂算术吧?”
“我没泄露底价,我知道是你在背后搞鬼,别想逼我食死猫。”
“这些话讲给罗绍龙听,你个金牌大状也给自己做一回辩护人。”
陈育礼呵呵冷笑:“我听说你家大仔也念法学,唉,劝你一句,学法律没出息的,我不就是?恒指都快突破万点,还不让他学炒股?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不是靠当年在股市玩的转?不过说起来,这里面也有我一份功劳,食碗面反碗底,传出去儿孙头都擡不起。”
顾起澜还是张扑克脸:“大家相识一场,我也不想同老朋友撕破脸,把东西交出来,别当条疯狗什幺都想咬一口,真以为自己铁嘴钢牙?我怕你吃下去穿肠肚烂。”
“我不是铁嘴钢牙,董事长也不是铜皮铁骨金刚身,我手上的东西你最清楚,交给ICAC ,你等着坐监坐到死。”
“想清楚,那样你可一文钱都拿不到。”
“是,但我更怕有钱没命花,这可是我的保命符,董事长你家大业大,也想清楚,我开的条件对你来说九牛一毛,别再逼我,否则一切曝光,天新A股成个垃圾股,扔到大街也无人拾啦。”
电话被挂断,听筒里只剩单调尖锐的“嘀”声信号音回响。
顾惊波在旁听了分明:“这个祸头,当初就该——”
“他是买棺材不知埞,既然赶着找死,就成全他。”顾起澜扣上听筒,目光阴森:“谁也不能勒索我。”
“说的轻巧,万一他真藏到深水埗笼屋里,翻一百年都不见得找到他。”
“沉住气,我的朋友遍天下,用不来多久就有消息了。”
“大哥,万一他狗急跳墙,真去自首。”
“自首?那些东西拿出来,谁都逃不脱,他脱层皮才从油麻地的公屋爬上来,赚几多身家都嫌少,不会蠢到想去蹲几十年监。”
顾惊波眉头紧锁,端起酒杯让冰凉刺激的液体滑入喉咙,沉声道:“我还是想不通,他当年怎幺偷到那些文件的?”
看着顾其昭的开领衫和卡其色短裤,程劲仁很是羡慕,毕竟在炎热盛夏依旧穿着深色西服套装纯粹是自己找罪受,但没办法,谁让他必须在顾起澜面前留个好印象,起码别再被发配去廖国建毛绒玩具工厂。
他坐在客厅的大皮椅里,低声问:“姨丈的脖子怎幺了?”他敢说顾惊波一定也好奇死董事长为何在颈上缠了一圈白绷带,只是无人敢当面开口。
顾其昭翘着脚盯着头顶的枝形吊灯:“天色不早,好不容易从爪哇爬回来,再不回家仔细姨妈上门收拾你个不孝子。”
“急着赶我走,怕我蹭你家饭啊?”
顾其昭笑得狡狯:“大表哥,我可是一片好心,顾沉最近这个点到家。”
程劲仁陷在坐垫里不挪窝:“多谢提醒,我和他也快三年没见,正好叙旧。”
顾其昭转着手中的Zippo:“那你记得护好鼻梁,别又断掉。”
“哦,你有没有问过他,种那两颗后槽牙的时候舒不舒服?”
顾其昭笑得咳嗽起来,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他戒烟将近一周,“我是唯恐天下不乱嘛,别怪我没提醒,这回说不准阿爸派你们同去非洲钻油井。”
“你当我是古惑仔日日街头械斗啊,那对我有什幺好处?”
落地窗外,金紫晚晖相接,一辆黑色奥迪轿车平稳停在花池边的树荫下,车上下来一高一矮两个人。
程劲仁瞟了眼窗边的古董座钟,最短的时针指向数字六:“他们怎幺一起回来?”
“有人就乐意当专职司机呗,你这幺好奇自己去问。”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程劲仁看着那女孩一手抱着纸袋,另一只手挽着男人的胳膊,蹦蹦跳跳地走进大门,拉长了声音:“你不觉得,她和Nate,太亲密了嘛?”
顾其昭白他一眼:“拜托,他们一直这样。”
“她也是你妹妹,怎幺没见她对你这样。”
“喂,你真是丁点没变,满脑子黄色废料。”
“你说谁——”程劲仁说到一半,突然张开双臂,夸张地惊呼:“哇哦,这位靓爆镜小姐是谁?”
顾其姝披着半透明披肩,像是打算出门,刚做完全身钻石微晶SPA的皮肤闪闪发光,她吃惊地摘下雷朋墨镜:“Robert,你回来了?”
程劲仁挑高一道眉,露出十万瓦特的魅力微笑:“Suprise!”
“你讨厌。”顾其姝嘴里埋怨,两只穿着五吋系带高跟凉鞋的纤足却飞奔而至,扑入他怀里。
程劲仁对着她嫩鸡蛋似的小脸眨眨桃花眼:“愿不愿意给讨厌的人一个吻?”
顾其昭退后两步,看着你侬我侬的两人浑身起鸡皮,作呕吐状:“你们先聊,我去洗下胃。”
他捂住嘴冲到走廊,仿佛身后是浓烟滚滚的火灾现场,却又迎面撞见两个人,今天所有人非要成双成对出现在他眼前吗!
顾沅捧着一袋绿汪汪的叶子菜,顾沉提着她的白色皮书包,那书包在他手里显得出奇的小。
她脚步轻快,看起来心情不错,朝顾其昭礼貌地点了下头:“早唞。”
他幸灾乐祸地回击:“Robert回来了,阿姐也在。”
顾沅立刻变了脸色,神经质地向四周瞧了瞧,顾沉握住她手:“走吧,该吃晚饭了。”暗中给了顾其昭一个警告的眼神。
顾其昭心里嘀咕,你干脆把她绑在裤腰带上好了。
这几周顾沉不光接送顾沅上下学,还在厨房折腾地火热,引得顾其姝嘲讽他不是回本埠当律师,而是来开设楼外楼尖沙咀分餐厅,连顾其昭都不止一次听见帮佣在背后对大少爷啧啧称奇,昨天顾沉甚至拎了一尾黄鳝回来,重点是菜谱上没细写怎幺搞掂活鳝,他一刀斩在鳝头上,德国不锈钢刀卷了刃,但鱼身还在扭动,滑不溜手,从料理台上弹射而出,正中一旁凑热闹的顾沅的眼睛,顾沅撞到收瓷碟的女佣,伴随一阵“叮铃咚隆”整个厨房人仰马翻,红案掌厨实在看不过眼,出手宰鱼净膛,炸鱼勾芡,顾沉在最后拿锅铲随便翻了两下就装盘了。
事后,顾沅对顾沉说的在异国独自烧饭的话表示强烈怀疑,他解释说是因为生爆鳝片难度有点大,他在美国都是炒青菜或煲汤,肉都是买半成品,不管怎样,为了找补回来,他今天买了莼菜,莼菜羹应该是一道比较简单的杭帮菜……吧。
顾沉回忆着菜谱的思绪被一道热情洋溢的声音打断,“嗨,Nate,知道我在这儿,都不打招呼吗?”
他转头:“你想我用哪只手打?”
慢悠悠晃到他们眼前,程劲仁面不改色笑道:“看来美利坚不光给你个文凭,还让你学会幽默。”
“好久不见。”他伸出右手,顾沉看他一眼,紧紧回握住,然后时间如同静止一般,两只手像被强力胶粘住,程劲仁指节泛白,脸颊渐渐漫上红晕,顾沉绷着下颚一言不发。
顾沅的眼神在两人之间不安地来回切换,最终求助地看向顾其昭。
顾其昭爱莫能助地耸耸肩,如果顾沅能听见他的心声,就会知晓这是一种男人间的角力,幼稚程度堪比五岁男童的撒尿比赛,制止倒不必,反正比完以后也无需担心发生流血事故。
比赛结果是程劲仁先松开手,硬挤出一个云淡风轻的笑:“好久不见。”
他掉转头看向顾沅,上上下下打量,好像她头顶突然长出一对角:“天,沅沅,你都这幺大了,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靓。”
顾沅干巴巴地道谢。
他扶着双膝平视她,变得比儿童节目主持更亲切:“我又不吃人你怕什幺,你不会还是大喊包吧。”
顾沉的眉间出现一条竖线,顾其昭觉得撒尿比赛大概已然无法解决矛盾,开口问:“Robert,你在廖国学到什幺?涂口红吗?”
程劲仁连忙下意识摸了摸嘴,手指上干干净净,他想起顾其姝今天并未在嘴唇上涂什幺黏糊糊的玩意,叹口气指指顾其昭:“我大意了。”
一番插科打诨,紧张气氛消解不少,程劲仁毕竟不想再争口舌之快,干脆一笑了之:“该走了,替我向姨丈和Tibby道歉,改天再来拜访。”
话音刚落,书房的厚重木门被推开,气温瞬间下降了几度,顾起澜高大的身影从门框阴影中走出来,他的那双浅褐色眼瞳比大型猫科动物更亮,身后跟着浅笑晏晏的顾其姝。
不知是何原因,顾沅从她眼神中看出危险的兴奋与得意。
“Robert,阿爸要留你吃饭,”顾其姝卷翘的睫毛妩媚地扑闪:“你和Nate平安回家,阿爸说我们一定要好好庆祝。”
在她轻悦的声音中,顾沅的心越缩越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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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廖国:老挝。
大金牛:港币发行的最大面值一千元。红杉鱼指一百元,大牛指五百元,青蟹指旧版十元,都是根据港纸颜色或图案起的花名。
食死猫:受冤枉,背黑锅。
早唞:早点休息,也有早点死的意思。
喊包:爱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