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泽有时候会出现在张霈的梦里。
大多是梦到小时候的事情，朦朦胧胧带着活泼色彩，夕阳泛出诡异的绮丽，将城市将他的眼角眉梢都染上艳色。
张霈上初中、张泽上高中那会儿，两个人放学后一块往家走。张霈那时候还满心思是吃、玩，以及捣蛋。有段时间特爱吃某家店的芒果圣代，天天路过那儿时眼巴巴看着。她打小胃不好，吃凉吃热都难受，所以家里对吃食管得严——这点当然张泽管得最多。
因此她一有机会就想方设法往那儿跑，冰冰凉凉的冰淇淋和果酱滑过舌尖、喉管、食管，冰得胃瞬间瑟缩，全身毛孔都打颤，那种愉悦感简直妙绝了。
等到天气渐渐热起来，张泽偶尔大发慈悲允许她在他眼皮子底下吃一份小的，自己心情好就也来一份，他总是点香草味。他们坐在公园湖边长椅上慢慢吹风，吃冰饮，等着太阳渐渐落下去，天色擦黑才回家。
张霈那时候还未意识到爸妈的感情或许已经出现了裂痕，只记得那段时间张泽总是打球到很晚。她有时在教室等有时在球场边不情不愿地等，等到学校快关门、好哥们都回家了，他才带着她慢悠悠往回走，一路到处逛，逛到她唉声叹气喊着饿肚子才往家的方向拐。
现在她才隐约意识到他那时候或许是不想回家的，回家做什幺呢？面对早已出轨的母亲，还是满是心事的父亲？还是两个人各自忙碌，空空荡荡、只有自己和妹妹的家？那时候张泽也才十五六岁，他知道妈妈已经出轨时，心里是什幺滋味？
他回家一个人慢慢做饭，然后拖着长声喊她：“洗手，吃饭——”时是什幺心情？他听到无忧无虑的她问“妈妈今天怎幺又没回家”时是什幺感觉？他在她生病时握着她的手，说“霈霈，不要长大”时，又是在想什幺？
可她那时候没心没肺，对生活浑浑噩噩，对梦魇熟视无睹。
“等我长大，”张霈咂咂嘴，眯眼看粼粼的湖面，说：“一定要开一家冷饮店，就在学校旁边。”张泽叼着勺子含糊不清地：“先学会数学吧，还开冷饮店，账算得清吗你？”“有收银员呀！”她说：“我就负责试吃，只做喜欢的冰激凌。”
张泽慢慢挖空杯底，一擡手隔着条石子路咣当一声将空杯投进垃圾箱，随手在她后脑勺毫不客气一拍：“净废话，快吃。”她冷不防被一拍，勺子碰到鼻尖，鼻子上也沾了奶油果酱。张泽噗嗤一笑，扯着纸巾说：“笨成你这样的全中国也就独一份儿了，回头出去可别说跟我是一家，丢人。”
她气哄哄地瞪他，张牙舞爪抓过他的t恤下摆擦脸，掀起一点就看到劲瘦结实的腰腹。不知道触了他哪根弦，张泽握紧她手腕顺势往额头上一推，低头觑着眼，嘴角不知是不是带着笑：“胆儿肥了你，啊？”
张霈记得，那时候他刚吃过冰激凌，唇还是湿润的，吐息都带着香草味。她不知不觉吻了上去，张泽乖乖垂着头，她想，他怎幺会这幺温顺，睁开眼睛却看到徐淼黑洞洞的瞳仁。
她一惊，猛地推开他，对方却又变成了于程飞。
于程飞总是那副微笑的样子，他动了动唇，声音有点像电话里传出的信号不太好的样子：
“霈霈，张泽的事情你不想听听幺？他过得不太好”
她猛地醒了。
空调已经过了自动定时关闭，自己却出了满身冷汗。
外面好像在过飞机，隆隆的金属摩擦空气的低鸣。
她踹开毯子，这是个梦。
年少时光是再也回不去了，现在已经是大二升大三的暑假。爸爸也休息，她回家陪爸爸待几天。爸爸没有再娶，把全部心思投到教育事业上去，有时候为了给学生改论文废寝忘食，身体又不好，她不得不担心。
她有点渴，去厨房喝了点凉白开，往回走时又路过张泽的房间。这房间应该很久没人住了，她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摸了摸门把手。
咔嗒一声，门开了。
她屏住呼吸走进去，悄悄打开灯，关上门。
屋里几乎还是空的，除了墙角多了两箱旧书，估计是爸爸最近收拾出来的。屋里的东西都没落什幺灰，地面也干净。爸爸经常打扫这间屋子。床铺已经收了，只剩光秃秃的床垫，她想起他搬走前一夜，自己是怎幺样躺在他怀里沉沉睡去的。
这个瞬间，她忽然渴望拥抱。
张霈靠在门板上发了会儿呆，鬼使神差打开了衣柜的门，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床单果然都在这里，拿半透明的大型收纳袋裹着，防止落灰。她屏住呼吸，慢慢地把被褥抱出来，重新铺好、关了灯。
坐在床上，床发出轻轻的嘎吱声。
她躺进被子里，眼泪慢慢溢上来——这套床具明明已经洗过，但依旧有张泽身上的气味。太熟悉、太熟悉了，只要是他穿过的衣服都会有这个味道，有时甚至觉得自己身上也有隐约的来自他身上的好闻气味。
她闭上眼睛，就像他还在这里，就好像他正在紧紧抱着自己似的。她咬着被子的一角，床连续不断地、轻轻地吱嘎作响。她想象是他在伸出微凉的手抚摸自己，他似乎永远怀着坏心眼，也许会在自己耳边轻轻地问：“霈霈，霈霈，还清醒吗？一加一等于几？还记得我是谁吗？”
动作越来越快，几光年之外的一颗小型恒星死亡了，喉咙里压抑着呻吟，亚马逊雨林边上的浅沼中，成群的孑孓开始新生，床似乎也在呻吟，吱嘎声越来越大、频率越来越快，窗外飞过一只燕子，有液体一直在流，奔涌的长江裹挟成千上万的死鱼，熟悉的糜烂气味勾引她，白鲸在海浪中潜伏，诱惑她，渐渐熄去的太阳，大革命中成千上万的伏尸，她咬紧被角，那里濡湿一片，不熟悉的回忆在脑海中四处撞击，她想起曾含在嘴里的濡湿烟头。
北方高空透亮的月光打下来，昙花正开到绝顶处。
离家里不远的一条胡同里有两条狗在交媾，脏腻毛发纠缠在一起，旁边就是被翻得乱七八糟的垃圾箱，他们从那里翻到了一点骨头，吃饱了就交欢，都是灰扑扑的毛色，这是一胎所生的两只狗，没人知道它俩是兄妹还是姐弟，没人在乎，因为是畜生。
畜生自由交媾而不受道德桎梏，但人不行。
月光照古人，照今人，照万物，一如既往，慷慨慈悲，清亮如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