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血腥弥漫的破旧仓库,纽约的雪花纷纷洒洒地飘下,潮湿的寒冷爬上眼睫,几欲结冰。
郗良跟着不认识的男人上车,血匕首扔在一旁,靠着椅背沉沉入睡,依稀有件衣服盖在身上,是干净的清香。
上了这趟车,不认识的男人会不会伤害她,杀死她,或是把她送回家,她根本不在乎,因为早已没有家了。
在梦里,郗良回到光萤村,在一条坑坑洼洼的狭窄泥路上,一只骨感强烈的手拉着她疾走,将她的手腕抓得很紧。
呼吸是急促的,凌乱的步伐踩在凹凸不平的泥路上,留下或深或浅的鞋印,崴了脚也不得停下片刻。
好像在逃命。
郗良擡起头,望着女人模糊的背影喃喃,“妈妈。”
跑出小泥路,她们就要到家了,却陡然撞上一个妇人,妇人嚷道:“没长眼睛啊?跑这幺快赶着撞枪口啊?”
母亲把她护在身后,一个劲鞠躬道歉。
妇人嘀咕两句,又道:“我说郗家的,你男人这些天是去哪儿了?都说战就要打起来了,你男人不会自己逃命去了吧?”
郗良看不见母亲的脸色,也听不见母亲出声。
“真是作孽,顾着自己逃命,妻女都不要,连个小野种都要扔给你——”
“你说什幺野种!”
郗良猛然听见母亲发出难得的高亢的声音,在不满质问。
“哎哟!你们还以为没人知道呢?不就你身后这个——”
“够了!”母亲大声打断她,随后声音又软了下去,“不要再没有根据地臆想我们的生活了,战都打起来了,你们还是自求多福吧。”
话毕,母亲转身抱起她朝家门疾步走去,妇人还在后面大声嚷道:“男人都跑了还不知死活!战打起来了你们仨也跑不掉!说不定你男人已经死枪下了!”恶毒的咒骂之洪亮是即便母亲关上门也无济于事的。
母亲紊乱的呼吸在宽松的衣领下剧烈起伏,她低下头看着她,美丽沉郁的眼睛里几乎充满悲悯。
郗良望着她,记起来这双眼睛,为它此刻的异样怜悯感到疑惑,也感到恐慌。
不知道对视了多久,母亲终于缓缓蹲下身,抚摸她的头发、脸颊,眼里泪花闪烁,唇角微微扬起,一贯温柔的嗓音一字一句清楚地说:“良儿就算不是妈妈生的,也还是妈妈的孩子,良儿才不是……野种。”
她搂紧了她,将秀气的下巴靠在她小小的肩膀上,闭上眼睛的瞬间两行泪水径直滚下。
“那良儿……是谁生的?”
梦里好乱,她奔跑在乡野的小路上,身后跟着一个小少年,“郗良。”她回头,阳光明媚的乡野小路崩裂,成了一条冷清的长廊,她朝前看去,尽头伫立着一个小少年,“良儿。”
小少年的面容模糊不清,郗良却由衷感到亲切,身后的他在笑,面前的他……
忽地一个天旋地转,郗良滚下山丘,耳边传来一声呼喊,稚气清脆。
“良儿——”
是姐姐在喊她。
“良儿,你个坏蛋!”
……
“叫醒她?”
“让她睡吧。”
波顿抱起郗良往屋里去,血腥味挥散不去,比尔颔首,无可奈何又嫌弃地抽出纸巾,用纸巾包住满是凝固血液、油脂、人体组织的匕首,将它也“请”下车。
“波顿,这东西不能要了吧?”
波顿将郗良放在沙发上,轻声道:“给她洗干净就好。”
“你洗?”
波顿默然接过匕首,转身便要走进厨房,比尔叫住他,指着沙发上沉睡的女孩头皮发麻道:“等等,她怎幺办?她身上也是脏的……”
如果匕首不能要了,这个女孩也不能要了,她的双手、大衣、裤子,全身上下都沾了血,黏了细碎的人体组织。
比尔看着她实在难以忍受,约翰·哈特利一向都苦口婆心要他们讲卫生,爱干净,洁身自好,于是他没有天生的洁癖,也有十多年的讲究,此刻他只想将一身血腥污秽的女孩扔进大湖里,让她从头到脚洗个十几二十遍,每一根头发丝都得洗干净。
“等她醒了再说,你先生火。”
夜还长,屋外的风雪慢慢变得势大,比尔不禁惦记起爱德华,他一个人留在那里,看着佐-法兰杰斯的人处理现场,不知道能不能带点有用的消息回来。
波顿洗完匕首,将其放回原位,擦擦手走出厨房,只见比尔自来熟开了一瓶威士忌。
“反正也没事干了,喝一杯?”
两人在餐桌边坐下,离沙发上的女孩远远的。
“真不知道等她醒来以后还要怎幺办,那个女人……”比尔心情复杂道,“好像怀孕了。”
“就是怀孕了。”
“你觉得夏佐以后还会来见她吗?”
波顿摇摇头。
“我也觉得不会。”比尔抿一口酒,怅然道,“不知道为什幺,我感觉我们和她,好像也要结束了。”
“结束?”
“……就是没有以后。安格斯说只要摆平安魂会,就可以带她回欧洲。我便常常在想,未来真的可以这幺简单,这幺顺利?
“你不觉得这句话,要实现始终难如登天吗?”
波顿黯然垂眸,一直以来,他不奢望以后,像他这样的人早晚会在枪声中陡然结束一生。在对郗良动了恻隐之心后,他也不敢奢望,不敢忘却宿命,只是庆幸每天都能醒来,庆幸她还在不远处,或哭或笑。
“开始监视她的时候,我以为这种日子会很快结束,”比尔无力一笑,“谁想就有了小安格斯,然后到现在,不知不觉四年了。
“这四年来发生的事情,当我们去火车站接安格斯的时候,怎幺会想得到?过去发生的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里,每天醒来都知道自己要干什幺。遇上她以后,我们自以为可以控制她,现在想想,我们明明已经失控了四年。
“没有计划,没有目的,心里没有底。她的人生不受控,我们也像她一样。你能想象这样的日子还能再有一个四年吗?我感觉不会有了。安格斯的美梦很好,可惜我们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幺。”
比尔对茫茫不可见的未来已感到消沉,甚至害怕夜色褪去,天亮了,郗良醒了。
波顿缄默不语,他明白比尔在担忧什幺。
那边安格斯在做着以后和郗良在一起的美梦,这边郗良在做着以后和夏佐在一起的美梦。郗良的执拗不逊安格斯,经过今日的失败,偏执的郗良也许会有更偏执的心思。
大受刺激而睡去的疯子,醒来会是什幺样?无法预料,令人生畏。
等待的过程如同煎熬,渴望喝酒消遣,眼下也不是能尽情喝酒的时候。
约莫凌晨,沙发上的女孩呓语着惊醒,“姐姐——”
在餐桌旁憩息的波顿和比尔立刻起身,“怎幺了?”
“谁?”郗良吓一跳,胸口剧烈起伏,片刻后才发觉屋里很熟悉,挠挠头,知道自己是被不认识的男人送回来了。
“我叫比尔。”
“波顿。”
不想惊扰她,波顿道:“既然你醒了,如果没什幺事,我们先走了。”
两人朝门口走去,郗良眯起眼,“你们和爱德华一样,是安格斯叫来的?”
两人转过身,难为情道:“是。”
郗良起身,带着一身血腥味缓缓走近他们,站在他们面前,还得擡头望才能看见他们的脸,但她睡得还不清醒,眼皮耷拉下来,遮去一半眼珠子,剩下一半微微傲慢地平视,盯着两人的手臂。
她出其不意地擡手,双手朝两人脸上挥去,“臭吗?”
波顿和比尔都下意识后退一步,躲开了那双魔鬼般的小手。
比尔如实道:“臭。”
郗良低下头,自顾自脱下大衣,解开纽扣,不悦嘀咕道:“那还不去帮我放水?”
波顿看着她的动作,不安道:“你要干什幺?”
“脱衣服,洗澡。”郗良面无表情,死气沉沉地说,“等我洗完澡,你们就可以操我了。”
闻言,两人全身僵硬,血液都凝固了一般,站在原地,进退不能。
郗良很快脱光了上身,比尔别开脸走远几步,波顿抓过衣架上的大衣将她裹住。
“你干什幺?拿开!”
郗良挣脱出来,波顿无力闭上眼睛别开脸,她继续旁若无人地脱下长裤,一双笔直纤细的长腿映出远处壁炉里旺盛的火光,她低头看一眼腿心,喃喃自语,“真的流血了……”
她受伤了——波顿和比尔连忙看向她,以为她哪里受了暗伤,紧张的目光从她的脑袋往下,扫过她小小的挺立的乳房、平坦的肚腹、柔美的胯部,最后停留在她雪白的大腿内侧,一抹殷红悄悄开枝散叶。
两人不约而同又别开脸去,暗暗深吸一口气。
“我去放水。”
比尔大步流星走进盥洗室,剩下波顿面对窘境,始作俑者还没睡醒,低着头垂着眼,半是沉思半是呆滞。
“……我去给你准备衣服。”
走上楼梯,波顿才想起来还需要女人用的东西,但也不好回去问她东西在哪里,他决定自己找。好在他曾经陪爱德华去给她购置生活用品,知道那些东西长什幺样。
两人破天荒当了一回男仆,把赤身裸体的大小姐送进盥洗室后都松了一口气。
“她这些衣服不要了吧?”比尔头疼地看着地上的脏衣服,还有沙发也需要清理干净。
“先收拾吧。”
比尔叹息一声挽起袖子,“我就说失控了。”
好在洗完澡走出盥洗室的郗良忘记自己说过的话,也不理会他们两个,自顾自上楼去,往床上一躺,又睡了过去。
天亮以后,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到十点,波顿和比尔来来去去好几趟,楼上的郗良都还不见人影。
两人终于鼓起勇气上楼找人,敲了敲虚掩的门板,嘘寒问暖,这才推开门。
屋里冷清,床上的郗良已经醒了,也大哭过一场,眼睛哭得通红,一脸泪痕。她看了看他们,绝望地闭上眼睛。
“你不起来吃点东西吗?”比尔问。
郗良不回应,宁静的小脸上泛着一丝诡异的安详,犹如一个开始长眠的人。
波顿心里一窒,凭直觉问道:“你是要绝食?”
比尔惊异道:“你想死吗?快起来,想吃什幺我们给你准备!”
“滚——”郗良倏然一吼,泪水又流了出来。
失算,安格斯还得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