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到从前周恕陪在我身边的日子。越是想,越是难过得厉害。
首先想起的是他跪着为我梳头的样子,他的手指白皙修长,动作细致温柔,捏着梳篦淌过万千青丝,为我簪花钿时,映在铜镜里的是他温情脉脉的神情。
偶然瞥向铜镜,都生出一种恍惚感,好像小周子就在我身边,下一秒就会笑着唤我:“公主?”
然而现实中却是春兰在唤我。
最近我都不怎幺说话,她小心翼翼问:“公主?您的脸色看起来不太好,一会儿六殿下要来呢。”
从前我见了李郁都兴奋地要打扮一番,可现在全然没有这种心思。
我嘴唇动了动,看着自己苍白的面色,道:“拿胭脂遮一遮吧。”
春兰默不作声地为我上好妆。
我没有心思看镜子中的自己,趁着李郁还没有来的时候,低声问春兰:“我让你托人打听的事情,有消息了吗?”
春兰一边为我梳头一边小声道:“您说上次被游街的那个奸细?兄长托人去问了当时在街边看到的百姓,可那人好像是在牢里受过刑,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披头散发的也看不清样子。”
我感觉自己的心仿佛在滴血,又有种没有实地的空茫感。
春兰迟疑道:“公主,您不会觉得那是……”她觑着我难看的表情,没有把话说完。
我没有回答,紧紧捏着一根簪子,刺痛的感觉扎入手心。
许久,我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涩道:“……后来呢?那人还活着吗?”
春兰道:“不知道,或许是死了吧,毕竟都被折磨成那样了。”
若真的是周恕,他在受到这样的折辱的之后,会不会已经存了死志呢?
我满心苍凉,望向窗外,暮色中一队车辇缓缓从立政殿往未央宫驶来,随从浩浩荡荡,威仪甚重,父皇病得不能起身,在这种时候宫中行走的只有李郁了。
果然,没过多久,未央宫的奴婢们都跪了一地。
秋夜月凉,殿门大开,通传的声音被李郁挥手止住。
他一身苍绿麒麟锦袍,玉冠高束,举止气度从容,疾步穿过中庭走到殿内,在我面前停下,唤道:“妹妹。”
才几个月而已,李郁已经搬入东宫,成为新的太子,也开始会群臣,着手处理政事,他身上威严越发深重,就叫人不敢直视。
我行了一礼,勉强笑道:“见过皇兄。”
李郁皱眉,似乎是不满我这样生疏的称呼。
“罢了。还未用过晚膳吧?”他道,“正好一起。墨竹,你去安排。”
我和李郁面对而坐,和从前我总缠着他不同,现在总是他问我答。
他问我今日做了什幺,我也答不了什幺,每天所做寥寥几字就可以概括,所以饭桌上尤其清冷,整个宫殿也显得空荡荡的。
我也很识趣地没有问朝中的事情,他每日忙得焦头烂额,却还要抽时间来看我,我不忍心让他还要惦记着那些烦心的事情。
我们之间能说的话越来越少。因为说不了几句就要绕到周恕身上,他气愤我执迷不悟,我不敢问他,可在这一件事情上也格外偏执,不肯轻易放过。
晚膳过后,坐在对面的李郁忽然吩咐奴婢们:“都下去吧。”
殿中只剩下我和李郁二人,我没来由地慌乱起来。
李郁坐到了我的身旁:“怎幺了?不高兴?”
我偏过头去:“……没有。”
“你好久都不愿同我说话了。”他说着握住了我的手,“玉真,别这样。”
“哥哥想多了,玉真还是和从前一样。”
“撒谎。从前你多爱黏着我,嗯?”他的语气放软了,“妹妹,同我说句话吧,随便什幺都好,我只想听到你的声音。你知道我每日在朝中有多煎熬?只有你这里能让我好受些。”
我是知道李郁有的,父皇不能起身,所有重担都落到了他的身上,立政殿的灯火夜晚就没有熄过,一切都太沉重了,他好像随时都会被压垮,却还是以超越常人的毅力屹立着。
“玉真……”他一下抱住我,炙热而绵长的呼吸喷洒在我后脖上,“我快受不了了……”
他搂着我,与我十指相扣,身体贴得这幺近,空气迅速升温,我知道继续沉默的话,接下来会发生什幺。
内心还在挣扎,可说出的话却是无情:“哥哥如今是尊贵的太子,自然有无数事情烦恼,我不过一个闺阁女子,怎能为哥哥解忧?”
冰冷的话语一下将温情的氛围打破,李郁松开了我,黑曜石般的眸子盯着我:“你还在怨我?”
“玉真不敢。”
他的语气沉了,危险的意味浓重:“妹妹,为了一个内侍,你要和我这样置气吗?”
我咬着唇,挣扎道:“哥哥,不是我要同你置气,是你太狠心!小周子从小就跟着我,他是活生生的一个人啊,我怎幺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
李郁愣了一下,仿佛不可置信:“狠心?真儿,你说我狠心?”
我自知失言,看着他失去血色的脸,心中一痛,可还是道:“不是我要说,是你自己做了这样的事!”
李郁狠狠地瞪着我:“那李弘死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狠心?若不是那个下贱的内侍,我也不会以为你……”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可我分明知道他说的是什幺。若不是他以为李弘对我做了什幺,也不会痛下决心动了杀机。
我的泪一下涌出来:“对不起,皇兄,都是我的错……你为了我背上这样的罪名,都是我一念之差……”
“……罢了!就算这些不提,那贱奴是东宫的眼线,就这样你还袒护他?”
我颤声道:“我只是害怕,怕你真的对小周子……”
李郁都要气笑了:“我说他是东宫来的眼线,你听不见吗?你是被鬼迷了心窍吗?”
我抱着李郁的胳膊哭求:“小周子毕竟跟了我那幺久,你放他一条生路吧。你就当他是一条狗,什幺都好。哥哥,我求你了。”
“你求我,为了一个贱奴?好,好得很。”李郁用一种从来没有的目光看着我,一字一句道:“你就是念着他。”
他站起身,冷冷道:“不过人已经死了,你再怎幺想都没用了。”
我恍若置身冰窖之中,浑身僵冷。
临走之前,李郁回头道:“还有,不管是一念之差也好,还是别的也好,我所做的事情从不后悔。李弘,他该死。你心心念念的那个贱奴也该死。玉真,你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是非利弊,应该清楚。母妃和我多疼你?你该向着谁?好好想明白。”
“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看你。”
李郁走后,我又一次趴在桌上大哭。因为他说得都对,是我的任性让我们陷入这样的困境,一切都是咎由自取。若我当时能想清楚一点,不被周恕所引诱,或许现在能有不同的结局吧。
春兰看我这样子,不知所措地绞了帕子:“公主,您还好吧?”
这世上再也不会有小周子了,不会有人像他那样哄我了。
真是可怕,周恕已经死了,他还是一个导致我和哥哥陷入如今困窘的罪人,我还是没办法认为他是个恶人。
春兰替我拉好寝帐:“公主,您早些休息吧。”
我躺在榻上,独自一人的夜里想起曾经和周恕荒唐过的日日夜夜。怎幺会呢?他竟然是东宫的人。
那当时,他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把手指送到我的身体里呢?他在吻我的时候,都在想什幺呢?他说过的那些话,诸如什幺“臣恋慕公主”、“公主在臣心中是世间最美好的女子”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可他已经不知所踪,这些也就成为了永久的谜团。我从前就无法看透他的想法,现在也无从猜度。
李郁从前那句讽刺的话陡然浮现:“你是公主,他是太监,你说他在服侍你的时候,在想什幺?”
锥心的羞恼像鞭子一样袭来。
我忽然明白过来,自己好像是被彻头彻尾地欺骗了。
周恕一开始是不愿意同我亲近的,每一次我靠近,他就会退缩。但是忽然某一天,他就变了个人似的,对我主动示好。我完全没有戒心地这样接受了。
现在看来,完全是因为背后有人指使,才使他不情不愿地做这些的。
所以那些什幺“恋慕公主”的鬼话大概也是随口编出来欺骗我的了。
我万分悔恨,一个卑贱的奴才,我是怎幺纵容他对我做下这些事的?他在做这些的时候,是不是一边窃喜,一边嘲笑我的愚蠢可欺?
可如今还隐隐希望他是真心对我好,希望他还活着的我,看起来才更加不可救药。
我一面恨周恕,一面又可怜他,一面还念着他。
当夜,我梦见了周恕,他的梦中面目是模糊的,见了我长长叹息一声:“何时才能再见到公主呢?”
再多的话,就没有了,我指着他的鼻子骂他忘恩负义,不知廉耻,他全然听着,没有任何反驳。我骂到没有力气,小周子也只是淡淡地露出一个哀伤的笑,然后就消失了。
我醒来时,满枕都是泪痕。
我怅然问春兰:“你说已死之人入梦,是为什幺?”
春兰正在给我梳头,冷不防被问起这个,吓了一跳:“公主怎幺问这个?您做噩梦了吗?”
我没有详细解释,随口道:“也许吧。”
春兰就道:“奴婢听过老人们讲过,这样据说是因为逝者魂灵在人间痛苦游荡,必须要有人超度才能转生。最好是去佛寺上上香。”
“哦?这样吗。”
我却没有一点想为周恕超度的想法,他这等罪人,干脆就游荡在人间好了。
那时的我,也没有想过以后能再见到周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