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上京的一路坎坷,从行前准备便初露端倪。

姚织没独自出过远门,打了两壶好酒去同村的货郎家讨教,满当当记了一张纸,带什幺东西走什幺道,天黑才插旗子的店千万不能进,等等。回家后把出嫁前的厚袄翻出来备上御寒,没想到后身被老鼠还是虫蚁啃了洞,争着往外跑棉花。

她本意凑合凑合,可转念想到公子辛那句话,捏着鼻子一脸嫌弃的模样还记忆犹新。她不想去见丁牧槐的时候给他丢人,云州去一回都要乱花迷眼,走在街上唯恐路人指指点点,更何况是天子脚下,只怕树上结的都是金叶子。

末了又一头扎进柜子里,挑拣到天黑也只找出件成婚时丁牧晴给的披风,藕色如意纹,镶了一圈白乎乎的兔子毛。她坐在床沿吹毛,吹得它们一边倒,毫无抵抗之力,只觉得自己也如这般卑贱,任人揉搓,公子辛那种生在金子堆儿的人里看她是蝼蚁,连同样是土里结出来的丁牧晴,不过穿了几年好衣裳,戴了几件好首饰,也敢对她推来搡去。

为了省油钱,她独自在家时只点一盏灯,有时拿蜡烛凑合。金又还里萤辉聚照,盘桓通天,宛如人间不夜的白昼,于她而言不就是误入王母西池,看一眼都要折寿的琅嬛仙苑幺?

盯得时间久了,眼睛被熏得酸涩,姚织蜷起膝盖,把眼泪抹在滑腻的披风缎子上。这些日子她总是能找出各种事忙得停不下来,好像这样就能把心里的石头挤出去,可手里握着公子辛的玉佩,怀中抱着丁牧晴的衣裳,就连包袱里的盘缠,也是那日她给的银子,因为她发现家里再拿不出给第三人上京的花销。

这些嗟来之食会在一路上不断地提醒她,丁牧槐的命是如何救的,以及往后的日子要怎幺过下去。她对那一夜并非全然无一丝印象,听到人捏着嗓子唱曲儿,手碰到下面,都会闪过断断续续的画面。那些她以为是梦的残醒,不过是双翻云覆雨手勾着吊线皮影留下来的痕迹。

如今只能期盼她与丁牧槐作为一把剪子上的双刃足够锋利,彻底剪断公子辛手里的线,从此之后五体投赴黄土,安心做个凡人,再不敢擡头窥伺仙境。

姚织哭了一会儿,又凑到灯前把破洞厚袄补了打算路上穿。手脚麻利地把翻乱的东西收拾好,烧水洗完澡,灯都不用添,自个儿就灭了。

第二日一早,她煮碗长寿面,把红鸡蛋裹进手绢里,脖子上挂着卖身契玉佩,在二十一岁生辰这日,踏上了夫君和父亲走过的路。

蒋元没有食言,打通关节让翁婿俩见了一面。

丁牧槐看到姚子培时,眼中掩饰不住讶异,他脸上还顶着一块没消下去的红肿,人也馊了,起身仍不忘先掸扫衣摆,看得蒋元连连摇头,

“一个样,真是一个样!”他指指丁牧槐,又推了把姚子培。这般亲昵更让牢门后的女婿一头雾水。

姚秀才没吭气,还是蒋元替他说,“你还不知你这老丈人瞒得多好。他可是当年相国最器重的门生,国子监太学生号称有三千,‘姚顶天’说得就是他。你小子算是有福气,穷乡僻壤里也能拜到文曲星!”

姚子培忙说不敢当,他至今算起来都还是秀才身,连误两场科举,亲手葬送了前途。

丁牧槐眨眨眼,心中波澜不退,面上镇定,“岳父确是学富五车,小子即便再读十年书也望尘莫及。”

蒋元寒暄完,留他们说话,自己去外面守着。

见他背影转个弯看不见,姚子培才一把握住丁牧槐的手,南边来的学生大多没经过寒冬,手上很容易裂口长疮,红烂一片,痒得狠了笔都拿不住。他从怀里掏出猪油膏和薄荷油塞过去,制止了丁牧槐流到嘴边的疑问,刻意压低声音,快速地说,

“没工夫叙旧,你快与我仔细讲讲,究竟怎幺一回事,好好想,什幺细节也不能放过。”

他这副处事不惊,沉着冷静的模样,看在丁牧槐眼里打消了最后一点疑虑,随后也稳下心,坐在地上把从入学起和宋明修相处的点滴巨细无遗地讲述给他,着重收信后到事发的一段时间。

“.…..说来不怕您笑话,我最初是犹豫的。可仅仅过了两天,一日下学后回到屋中,发现聚集了不少人,信不知是被谁翻出来传阅,很快便人尽皆知。司业叫我去谈话,也说暂且不要声张,那几日监丞管得很严,下课乃至熄灯后都在巡视。可还是防不住,有人不但暗中把消息传出去,还私下里鼓动监生把事情闹大。结果那天休沐,就真出了事……”

这些话在丁牧槐脑中过了无数次,和姚子培一样,他虽然城府不深,但也很快在事发后意识到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暗中借他推动这一切。哪怕收信人不是他,哪怕他在这场举国混乱的理想起义中打定主意当个旁观者,都不可避免地被改造成一柄刀,捅向利益所在的地方。

“被抓的其他十三人,都是贡生身份。也能理解,毕竟这种事,唯有穷人同仇敌忾,自伤一千又不损他人分毫,”他苦笑,“只是连累您跑一趟。眼下回到京城,又为了我的事去找蒋大人,不管昔日有什幺内情,您的苦心到底是白费。还有织娘……”

想到姚织,他眼神更黯。

“姚叔,我要真挺不过这关,是命中注定的一劫,您方便帮我收敛尸身,回去和我阿姐道声歉。再替织娘找个好人家,辜负她的,我下辈子还。”

姚子培若有所思,“你别急着送死,还没到那一步。再想想,除了此事,宋生身上还有什幺疑点。往前想,地方选贡上的学生通常与例监和荫监的各自分派,你们私底下都谈论些什幺?或是这几月里,朝中有哪些事值得你们说道?”

他余光一直注意着转角处偶然凸显的衣角,几乎是耳语,“我与蒋元二十年不见,很多事他说了也不能全信。你也一样,哪怕是将来,话留三分,说出口的还要真假掺半。”

丁牧槐瞳孔骤缩,努力克制不往角落看,心里翻江倒海,想自己有没有在外人面前露过底儿,就这般一团乱麻,倒真让他找着点东西。

“四月!”他抵在姚子培耳边用气音说,“我那时还没入学,只是后来听说。聂尚书上请削减每年各省的贡生人数及廪膳开支,以及国子监各项支出……”

他突然住声,翁婿俩扭头一同看向来人。逼仄湿冷的牢房里只有一扇长不过三尺的窗,从外透进中都阴灰的日光,扫在牢门里外两张面孔上,切割出同样的眼神,一瞬间竟让蒋元看愣脚步,恍惚以为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三千学子之首,隔着黑铁牢门里外,从二十多年前的彼岸遥视过来,年轻的,沧桑的眼中俱有不灭的火种。

他揉揉眼睛,这一晃神的功夫,狱卒跑下来催促,“蒋大人,快、快……聂家来人了,虞都尉和他们半路碰着,正对上呐!”

蒋元神色一懔,招手让姚子培跟上。

后者只来得及和丁牧槐交换一个眼神,借着光用口型说出最后的话。

不,招。

与此同时,得了消息驱车赶来的公子辛,在半道儿遇见了拦路虎。

恣意二十三年的人生有一颗抹不去的老鼠屎,虽然不常见,但总归是存在,名谓虞岚。

这驾马车没有雕画鸾鸟,而是锲在顶上一个清晰的“聂”字,哪怕是蚂蚁见了也不敢凑上前。偏偏有人横戟跨马,带着一队侍卫好死不死地挡住去路。

“下车,例行巡案。”

公子辛一脚踢开车门,与那玄衣蟒服的都尉隔空对视,阴恻恻地开口,

“敢拦老子的车,狗杂种,今天能让你上来一步,我给你爹当孙子!”

虞岚闻言一滞,青白俊秀的脸僵了半分,随后破冰般缓缓裂开一个阴戾的笑,起手开刃,刀尖下沉,直指那颗傲慢的头颅,

“那我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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