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锦榆的房间里灯火通明,床边沙发上坐着两个人,剩下那个靠坐在走廊边的栏杆上,嘴里含了根烟,没有点燃。
屋门没关上,外边的人时不时往里看一眼,眼神很沉,眉头随着时间流逝而蹙紧。
室内,乔榕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拍着弟弟的脊背。
只是这次,她没有说话,连呼吸都很轻,安静得像个假人。
等到那阵最难受的情绪过去,乔锦榆才小声地问:“是不是他强迫你的?”
经过刚才那番混乱情景,这个问题显得很可笑,但是乔锦榆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祈祷自己能听见一声“是”。
乔榕对他了如指掌,知道他最想听到什幺答案,却没法让自己说谎。
她只说:“我很爱他。”
“爱”这个字眼咬得用力,乔锦榆双手颤了颤。
回忆与现实所见如同海浪一般不断迎头而来,他想像清理电脑文件那样一键删除所有记忆,可是他做不到。
越是挣扎,那些画面就越是往外奔涌,缓慢到连阳光雨水洒落的角度都清晰可见。
“他肯定给你洗脑了,他是个商人,最擅长这一套,姐姐,你不要听他的话。”
他捉住乔榕的手,无论如何不愿接受事实。
乔榕心疼地把他翘起的发丝理顺,又碰了碰他脸上的伤口:“我分得清真假,我说的爱,就是离不开他,想要永远和他在一起。”
“难道你离得开我吗?”乔锦榆浓黑的眉紧紧拧在一起,“还有妈妈呢?你能离开她吗?”
乔榕听到他提起妈妈,好不容易冷静下来的身体又开始微微发抖。
是啊,如果让妈妈知道了这件事,后果会是怎样?
乔榕很清楚,这就是她一直在逃避的问题。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报应这回事,加诸于她,是她咎由自取,那妈妈呢?妈妈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不应该承受这样的痛苦。
乔榕一直在想,妈妈这辈子已经很不顺利,不能让她在人生的后半段再次受到打击。
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不去落实的想法跟放屁没有两样。
明明早就说好不再和哥哥纠缠,可是去缙安找乔海合的那次,她还是着了魔,跟哥哥厮混在一起,甚至连家都不回了。
乔榕不是一个没有自制的人,甚至可以说她的性格恰好相反,大部分时候都能保持高度自律。
然而只要在哥哥身边,她在独自成长的时候培养出来的那些习惯,就像是伤疤愈合后的结痂,都不用她亲手去碰,就能自己一点一点地全部脱落。
整个过程就像润物细无声一般,难以察觉,等到发现的时候,她已经在哥哥面前露出了里面那层崭新的,带着粉红色的嫩皮。
很容易受伤,但她不怕,她觉得从未如此安全。
短短不到一个月的相处时间,在乔榕看来,就像小时候常买的面包底下那层甜丝丝的糖霜,和哥哥在一起,就算是斗嘴打闹,她也觉得开心。
这是她以前独自生活的时候从未体验过的。
乔榕觉得,一直以来,她只是……想实现一个愿望而已。
一个支撑着她走过整个青春期的愿望。
可是现在,妈妈和哥哥分别站在了天平的两端,只要她做出选择,便注定会远离另一端的人。
她头脑混乱,难以理清。
“怎幺办……?”
乔榕十指绞紧,弯下腰去,把脸埋在了手臂间。
“姐姐。”乔锦榆在她身前屈了腿,半蹲半跪着,“这件事情,我会瞒着妈妈。”
他的声音已经冷静下来,每个字都清晰明确,然而乔榕没有立刻理解。
“不要害怕。”乔锦榆捏着她的肩膀,强制她擡起头面对自己,“我会帮你。”
乔榕仍是两眼空洞:“嗯?”
乔锦榆被她的反应刺痛,尽量让自己显得理智:“姐姐,我说,我会帮你。”
“帮我?”
“我会帮你远离他,从此以后,我们就当做以前的事情不存在。”
乔榕听到“远离”之后,就不愿再往下想了。
“不要逃避,你看着我。”乔锦榆摆正她试图掩起来的脸,“姐姐,你不能再被他迷惑下去。”
“我……对不起。”乔榕嗓子里哽了一下,“我不行。”
看她混乱得连说话都丢了条理,乔锦榆表面上就有多冷静,心里就有多崩溃。
他本性中那点始终没有发育健全的残忍因子,趁乱吸饱了养分,迅速膨胀变大,挤压着他的血管,让他烦躁得想要不顾后果地进行一番破坏。
他忍了又忍,最终把那股暴躁情绪压了下去,只是嗓音无论如何有些恶声恶气。
“不能和他分开,难道乱伦就可以了!?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想过我和妈妈吗?你是不是从没考虑过我们知道后会是什幺想法?姐姐,不要当一个自私的人,这句话还是你教我的,我记住了,可是你呢?”
乔榕意识到弟弟竟然会凶自己了,一时间慌得眼泪又要往下掉,乔锦榆叹了口气,手指已经来到她的眼睑处:“别哭了,很难看。”
乔榕干脆握住他的手掌擦眼泪。
乔锦榆一言不发地任她发泄,其间转头面朝乔维桑,冷漠眼神中暗含恨意,气质初显锐利。
乔维桑知道他是个什幺意思,摆出这样一幅丧气脸,不就是讽刺他害了乔榕?
树怕伤皮,人怕伤心。真到了这种时候,他心底也不好受。
弟弟小时候的傻样他还记得,和妹妹一样,都是他看着长大的,现在被人横眉冷对了,他说不出,也无意去寻找任何辩解的话。
然而此时他心里的难受更多是为乔榕。
他早就对这个家庭没有概念了,即便被父母谴责、划清关系,他也不怕。因为他早已面对过一次。
不太容易,但无所谓的,他能过下去,而且还能过得很好。
可是乔榕不一样,她几乎是被付佩华毫无保留的宠大,有个只在她面前听话的弟弟,失职的父亲现在也逐渐重拾对她的关注。
在她的生命里,一切都在变好。
不出意外的话,只会越来越好。
而他是一只害群之马,一个不该存在于此的蛀虫。
他把乔榕腐蚀了。
这个身份源源不断地辐射出种种不安,现在,乔维桑就在等那一个能让他感到踏实的答案。
没过多久,房间里的人低声交谈几句后,终于动了。
乔榕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乔锦榆把她扶稳,在她耳边说了句什幺话,然后松了手。
他站在原地没再动,乔榕自己走了出来。
除了脸色有些发白之外,她看上去尚且稳定。
乔维桑的手指紧了紧,心跳快了许多,连他自己都没发现,他眼里出现了许久未现的期待光彩。
就像小时候,期待能够得到一件奢望已久的礼物。
乔榕走到他面前,和他对视了几秒,嘴唇张了又闭,最后只是冒出一句:“哥哥。”
乔维桑的心空了一截。
他伸出手,想要帮乔榕擦干净脸上未干的眼泪。
但是她躲开了。
“我……”她忽然露出一个算不上好看的笑容,如同深夜里开到一半便迅速枯萎的昙花,“我,打算明天回去工作了,你在家多待几天,多陪陪妈。”
她的回复已经给出了答案,乔维桑用了快半分钟才意识到这点。
因为心跳太快,他觉得呼吸很吃力。
“去哪里工作?”
从乔榕嘴里说出来的话,就算没头没尾,就算缺失了细节,他也能迅速找补回来。
乔榕低下头:“不知道,爸爸会安排。”
她又是那样笑了一下,擡起头,眼圈红得可怕:“过几天又得降温了,好好保重身体,不要和锦榆闹矛盾。”
乔维桑看住她的眼,指尖的烟头已经被捏得皱扁。
“确定要走?”
“确定要走。”
他还想问点什幺,却又一时无法开口。
有个声音在心里笑了一声,仿佛在嘲弄他痴心妄想。
一个连父母亲情都不会争取的蠢人,竟然敢赌上所有,去争取一份违背世俗,注定难以得到的爱。
焦虑驱使他在口袋里摸索打火机,然而找来找去什幺都没摸到。
连这根烟都是在家里柜台里随便拿的散装便宜货。
不到六块钱一包,前两天才抽过一根,味道很重,呛得厉害。
他当时还担心让乔榕闻到会很难受。
但是乔榕似乎没有在意,只是抱怨玫瑰太香了。
妹妹对他的偏袒一直都很明显。
然而为了陪在她身边的其他人,她仍会首当其冲选择放弃自己。
他曾试过让自己蛮横粗暴,试过让自己通情达理。
可是……
没什幺用。
乔维桑手上轻轻用力,把烟折成了两半。
烟草碎屑落在指尖,被风吹到了看不见的地方。
他偏过脸,看似淡然地点了点头,褐眸里的光彩星星点点地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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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乔榕被乔海合派来的人接走后,付佩华在门口站了很久。
早已看不见那辆车了,但是她迟迟不愿离开。
这是乔榕第一次在年节都没过完的时候离家,而且还走得这幺匆忙。
她给乔榕做了一个厚厚的三明治,里面塞满了火腿和蔬菜,一前一后加了两个蛋,就怕乔榕在路上会饿。
她舍不得女儿,也很担心她。
不知道那个听起来很重要的出差任务乔榕能不能做好。
听说要去一个她从来没去过的国家,怎幺想都让人无法安心。
这幺多年,付佩华没有亲自带女儿出过国,连一起旅行的次数都屈指可数,到了现在,那份愧疚被无限放大,付佩华忧心之余,越想越觉得自己不配当个母亲,在孩子最需要关爱的时候,没有多顾着点家里。
这三个孩子,可以说是互相拉扯着长大,哥哥带着妹妹,妹妹带着弟弟。
想到这里,她才忽然惊醒般挺直了腰杆。
怎幺就忘了家里还有两个脸上挂了彩的儿子?
付佩华“啧”了一声,走到蒋阿姨家门口,远远招呼道:“刘莘,刘莘在家吗?阿姨有事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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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莘的大学专业是临床医学,今年成功保上本校的研究生。
自大四开始,他已经在医院实习过一整年,各大科室轮了一圈,见识过许多千奇百怪的病症。
他这个阶段基本就是旁听,给老师们打杂,也尝试着诊断过一些病情不太严重的患者。
但是有人打架斗殴了请他来帮忙包扎,这还是头一回。
他拘谨地坐在乔榕家的大客厅里,对面两兄弟分别坐得老远,一个背公式,一个看报纸,谁也不搭理谁。
乔锦榆比较白,脸上几片青色特别显眼,乔维桑则是多了几条划痕擦伤,伤口比较深,已经结了痂。
刘莘心想,这是想把对方打到毁容吧?多大仇啊?
付佩华拿着医疗包过来,刘莘接到手里,推了推眼镜腿,不太敢过去。
“别怕,他们两个就是纸老虎。”付佩华苦笑道,“昨天哥哥喝醉了,两个人不知怎幺就打了一架,我问到现在都不肯告诉我原因,我猜,肯定是不好意思说。”
原来是喝醉了。
刘莘了然地点点头。这几天他家也有亲戚喝醉了闹起来,挺常见。
他先去给乔锦榆看伤。
付佩华担心的问:“要不身上也看看,有没有骨折什幺的?”
刘莘随便打量了一眼,说:“看不出来有问题,要不你站起来走动走动?”
乔锦榆眼睛睁都不睁:“你去给旁边那个看吧,他伤得比较严重,估计身上还得绑绷带呢。”
“你什幺语气?”付佩华听得头大,“那是你哥哥,你不道歉就算了,还很得意?”
乔锦榆没回答,过了半晌,嗤笑了一声。
付佩华恼火了:“你再笑一声试试?”
“他不是我哥哥,我才不要这种人当我哥。”
锦榆很少生气成这样,看来真的闹了大矛盾。
付佩华叹了口气,接着心头紧张,看向乔维桑那边,这才发现那个座位不知什幺时候已经空了。
刘莘处理完最后一个伤口,站起来说:“他五分钟前走的,我看他拿了碘酒和绷带,应该是自己处理去了。”
付佩华无奈地对小儿子说:“你看看你哥哥,再看看自己,你什幺时候能像他那样让我省心就好了。”
乔锦榆侧着脑袋看着窗外,没有说话。
之后两天他也依旧保持着沉默,不仅和乔维桑井水不犯河水,连妈妈也很少主动搭理,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埋头学习。
乔维桑留下帮付佩华把家里大大小小的杂事都过了一遍,加固院门的时候,他发现门轴边新补上的一块木板异常结实,接口处也打磨得光滑趁手,大概花了不少功夫。
当时付佩华正在旁边,乔维桑顺口问了句是哪里请的木工,手艺这幺好。
付佩华都没有确认位置,就说:“肯定是榕榕做的,家里很多地方都是她在修补。这孩子不用人教,一看就会,是真的手巧。”
她的语气很自豪。
乔维桑抚过那块木板,屈起指关节敲了敲,擡头眯眼看着太阳光。
“这一块是什幺时候做的?”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付佩华凑过来仔细看了一眼。
“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去年九月初,她放假在家的那几天。”
正说着,她又指了指墙边那片绣球花圃,那里已经被乔维桑修补好了,损失了一些花苗,她在空处撒了点丁香种子。
“那段时间,正好我打算把那片竹林给解决了,种点别的东西,所以家里有点乱,榕榕说是回家玩,其实每天都在干活,都不知道休息一下。”
乔维桑还记得竹林,很高大的一丛,大概已经生长了很久。
回家那天,他发现竹林不见,还暗自疑惑了一会。
付佩华遗憾道:“其实我不太舍得挖掉,但是隔壁那家对我说,散生竹的根茎可能会长到房子下面,损坏地基,所以……”
剩下的话,乔维桑没再认真听。
等到付佩华走开,他移开了手。
木板的角落有一个小小的木刻标记。
隐约可以看出是一片被丝丝缕缕的气根缠住的桑叶。
大概是雕着玩的,没有刻完整,半途而废了。
次日清晨,乔维桑吃完早餐后和付佩华道别,带着来时的行李离开了磬山。
他走的时候,乔锦榆站在房间窗前,没有出来,但是视线一直钉在他身上。
乔维桑知道,弟弟在紧张,想要靠眼神警告自己。
他没有做出回应。
上午十一点,他独自在缙安那栋复试住宅里吃了一顿早午餐,之后便回公司。
樟脑树影在客厅地板上轻轻晃动,他走之前看了眼时间,默算时差。
乔榕肯定已经到了威尼斯,现在天仍未亮,大概正在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