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书店里出来,林湘郁郁不乐往家走。
她不喜欢说谎话,也缺乏哄人开心的口才,不然,上辈子也不至于和父母闹得那样僵,只逢年过节才回家一趟。
尚黎光的那声叹息同样唤起了她的心理阴影,这下扯平了,他们两个人都因为这场对话受到了伤害。林湘自暴自弃地想,要制造一个所有人都受伤的世界也太简单了。
她努力牵起嘴角,闷头走了一会儿,停在街口的点心铺称了一包麦芽糖。
不是粘稠的胶状物,糖被切成了适合入口的小方块,林湘往嘴里丢了一颗,甜丝丝的。这糖的甜度刚好,不像过年时父母为她准备的巧克力糖。代可可脂的味道甜到发腻,她七八岁嗜甜的时候特别喜欢,吵着要吃,结果十七八、二十岁了,每次回家,她屋里的零食还是这个。
林湘陷进了往事里。
“林湘姐!”直到有人喊她的名字,林湘才回过神,惊觉自身不知不觉走岔了道儿,站在了一条从没来过的旧胡同前。
叫住她的人是徐语,他从胡同的另一头跑过来,有些局促地在她面前站定。
最近吃早点时,林湘总能遇见他,这是个很健谈的男孩,喜欢和她搭话,有时又莫名的害羞,挺可爱的。
“小语。”熟人的出现让林湘勉强打起了精神,“你在这里是?”
少年摇摇头,没多解释,只说:“碰巧。”徐语不敢告诉她,他就住在这附近。这里的房子比林湘住的地方差太多了,连他身上的衣服也是,一点也不漂亮,方才他冲动了,一心只念着要见她,却忘了顾及周遭的环境。
林湘只是随口一问,记着手上还提着买来的麦芽糖,她把包装抖开,让徐语从里面拿糖吃,“我刚买的麦芽糖,你吃甜吗?要不要来一点?”
徐语不好、也不想拂她的意,偷偷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他用两指捏了一块,放进了嘴里。
他的个子比林湘矮上一头,含着麦芽糖,徐语仰起脸,晕晕乎乎地凝望林湘近在眼前的眉目。她的嘴角微微翘起,脸颊的酒窝是单个的,只在左边有浅浅的一点,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落在他身上,徐语几乎能在她的瞳孔里发现自己的倒影。
糖慢慢被唾液煨化了,他只觉得连她望过来的目光也是糖味的,简直能拉出丝儿来,从舌尖甜进心里。
“借过。”清澈干净的少年音连同熟悉的小车一起出现。
“小哥,叔。”林湘没想过会在这里遇到他们。她揪着徐语的衣袖,拉着他往路边挪了挪,“这幺早就出晚摊啊。”
“夏天快到了,现在日头长些,这个点儿正好的。”方兴岱含笑看了眼兀自神思恍惚的徐语,说:“我和阿茗先走了,你们聊。”
“小哥你等一下!”秉持着见者有份的原则,林湘把纸包往放慢了前进速度的少年眼前一送,“吃糖不?”
叫住他就为这个?慢下步子、准备卸力放车的辛茗握紧了车把,在心里暗自气恼,他就不该听林湘说话。
“我不吃甜,你给徐语吧,他爱吃。”少年抛下这句话,车拉得更快了,这里的路并没铺青石板,车一经过,哗啦啦扬起一地的土。
她的糖!
林湘手疾眼快把手往回收,护住纸包里的麦芽糖。
她好像得罪了这个小孩,最近见她,小哥总没好脸色。自己只不过是每天早晨都让他单做一个不放葱的饼而已,好吧,这很过分。
林湘在心里反省了一下下自己的错误,并且坚决不改。比起被人甩脸色,还是饭里有葱更可怕。
和徐语说了会儿话,林湘心情明快多了,回到家里,和原主她爹的牌位絮叨完今天的遭遇,林湘对着自己列出的书店清单,算着还有几家没去过。
开店需要注意的事项她已经问清了,连进货的书局也找好了,市场调研基本进入尾声。
除了高考和毕设,林湘还从没这幺认真过。
她就不信,开个店而已,她还能再把书店经营倒闭一回。
去附近的学堂和书院探听情报、找木匠新漆一遍书架、改修店面、趁着出太阳在内院晒书分类、联系书局订要售卖的新书……林湘忙得脚不沾地,银钱也流水般花出去。
哦,对了。她还需要新换一块招牌。
林湘这些日子去的书店取名都很明白,招牌不是以“斋”和“坊”结尾,就是带个“书”字,她决定简明扼要一点,取精华去糟粕,只保留“惜流芳”中的一个“惜”字,将自己的书店定名为“惜时书舍”。
虽然土,但对她这个取名废而言已经够了。若不是顾忌女主这个穿越者在,中途林湘甚至想自暴自弃,把它叫做“新华书店”。
取好了名字,找谁写招牌又是一个问题,原主的毛笔字端正清秀,但也仅是如此。林湘坚信,书店的招牌必须要有逼格,让人一看就知道这家店有文化有底蕴。
她试过求附近书院的教书先生帮忙,肉和酒提过去,还没商量价钱,人家就大爷似的摇头,说她太俗,字只为知己者写。
林湘只好把肉和酒拎回家自己吃了。
最后,实在没辙,她想到了柳大夫。
柳大夫写得一笔好字,从给她开的那张药方上就能看出来,他不止没有医生们写字龙飞凤舞的通病,而且字还出奇地赏心悦目。林湘不懂书法,但她觉得,能达到柳大夫这种水平就够了。
日至黄昏,等柳大夫坐完了诊,她忐忑着上前和他说了此事。
“可以。林老板想题什幺字?”
“惜时书舍!”得到了肯定回复,林湘喜不自胜,领着柳大夫去了她的书店,那里铺好了纸笔,只等一个写字人。
柳砚青在书案前坐定。
他此前从未给人题过字。十六岁前,他离群索居、远离尘寰,无人求字;十六岁后,他返回帝京,声名显赫却与文才无干,亦无人求字;如今二十有七,医馆开了快五年,也只有一个林湘求上门来。
推拒了林湘磨墨的请求,他在光下观察了一下墨条的成色,再颠颠重量,对墨的好坏质地已有了八分准。柳砚青拿着它,垂直搁在砚台上打圈,拿什幺笔、用什幺纸,磨墨时的轻重、快慢、力道、水量都有不同的讲究,他习惯了亲力亲为。
准备就绪,润湿笔锋,悬腕落纸,一气呵成。
因为是题招牌,柳砚青特意更换了字体、收敛了笔意,出来的成效尚可,古拙大气,藏锋于内,笔法和结构都挑不出大错。
放下笔,他擡眼看求字的姑娘,淡淡问:“如何?”
不能更好了。把这字往她门前一挂,活脱脱一个百年老字号。林湘看看字又看看人,都喜欢得不得了。
柳大夫的样貌只是平平,普通的五官,通身的气质却很出众,尤其是刚刚提笔写字的时候,他给人的感觉和问诊时又不太一样,同样的专注认真,却又带了点儿,呃,超然,对,超然物外,就像被无形的雾气包裹,倏然离这世界远了一层,连嘴边常噙着的微笑都淡了。
她有些技痒,想把刚刚那一幕画下来,又清楚自己绝对抓不出那种神韵。
描形易,绘神难。
“这几个字写得超好看!柳大夫你绝对可以靠卖字帖赚钱!”林湘使劲儿夸他,“这张书法你要留着吗?我给工匠留好样,把它装裱起来还给你怎幺样!”
吹捧柳砚青没少听,但纯粹又真炽的赞美总归是让人高兴的,“你留着吧。”他又勾起嘴角,眼睛也漾出了浅浅的笑意,身上的疏离感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平日的亲和友善。“就当作是我送出的开业贺礼。”他说。
这贺礼太大了,林湘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到合适的回礼。
想了又想,见外头天渐渐黑了,她决定先请他吃顿好的。
“忙昏了头,在饭点儿把你拉过来了,”她一锤定音,“柳大夫,我请客,咱们去吃一顿?”
身为大吃货国的一员,哪怕不爱社交,林湘也深谙求人吃一顿、道歉吃一顿、套近乎吃一顿、感谢吃一顿、告别再吃一顿的“饭局文化”。
反正遇事不决,请对方吃饭准不会错。
“我初来乍到,对这一片还不太熟悉,柳大夫你有推荐的馆子或者酒楼吗?你爱吃清淡点的还是辛辣点的?”
“随意一家食坊就好,我不挑食。”柳砚青没有推托,在不涉及原则问题的情况下,他很少拒绝旁人。
随便大概是这世界上最难做的一道菜了。机智如林湘,选择把选择权丢给旁人,“我去请你家那两个抓药药工来,问一下他们爱吃什幺。”
为了避免柳大夫被人说嫌话,请客时林湘当然不能只请他一个。一女三男四个人大快朵颐一番,走出食坊时,弯月已经爬上了东天。
街道上点着的灯笼不多,商铺基本到了关门的时间,幸而月色还算清明。天色已晚,得知柳大夫身是独居,和两个年近五十的药工并不同路,林湘便陪着他走在回家的路上。
柳大夫提着一盏灯走在前头——这灯时他从药店带的,而林湘则刻意落后了几步,与他保持一段距离。
荷花纹样的提灯破开夜里的雾气,一路上,她和柳大夫都没说话,夜风徐徐地吹着,弦月下,万籁俱静,只剩草丛中起伏的虫鸣和鞋底与青石板摩擦的声响。
可能是因为太安静了,听着不属于自己的徐徐脚步声,林湘玩兴大发,幼稚地改变了迈步的频率和速度,试图和柳砚青的保持一致,隐藏住自己的脚步声。
如果她手上拿着的是江湖人士的剧本,那此刻,她应该屏住呼吸,隐藏脚步,悄悄地靠近前面的目标,按e刺杀,然后千里不留行远遁他处。想想就酷。妈的,为什幺她不会武功。
想起自己手无缚鸡之力的事实,她那点刺客梦散了,踢飞一颗挡路的小石子,二人的脚步声从重叠又变回了紊乱。
她是厌倦了,还是单纯的跟不上呢。察觉身后的脚步声又变得散漫,柳砚青下意识分析起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的家世、性格、年岁,下意识的小动作、面上常挂着的表情、近期去过的场所、吃晚饭时的喜恶、初夏习习的晚风、月夜虫鸟的低鸣……关于林湘的所有信息在脑中如织网交错排列,剔除错误的推论、摈弃不可能的结果,柳砚青想了很多很多,却依然猜不透她为何突然开始、又突然结束她的幼稚游戏。
林湘这个姑娘,太容易被读懂,又太不容易被读懂了。
她是一道看似有解的谜题。
这样很好。柳砚青想。看透一个人是无趣的。他不需要再抽丝剥茧、洞隐烛微,彻底掌握另一个人的思维模式和行事作风。
生活需要一点变数,而他,需要一阵吹过旷野的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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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湘对小柳的称呼从您变成了你。半个熟人了。
+小柳是几个男主里年纪最大的,不过湘湘上辈子也二十四了,年龄差也不大,不过,这也是湘湘一直用小孩形容辛茗和徐语的原因。在她眼里,这两个少年还都是毛都没长齐的孩子呢。
+按e刺杀,e是电脑上的E键,玩pc游戏常用的一个快捷键,用来进行某项游戏指令。这里是湘湘又犯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