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韫之回家来了,不去细看她带回来的那个像康里的小崽子,将小崽子当成透明的,江玉之不计前嫌,喜形于色,感觉命运终究安排好了,她们姐妹兜兜转转,到底是要在一起过的。
在家清清静静过了几天,江韫之在江玉之的介绍下,改行尝试文学翻译。
江玉之以“时玉”为名创办了除夕书局,两年来发展势头强劲,有十几本出版物。去年她自己写了一篇小说《烈女正传》,一经出版被批评得一无是处,只因她笔下歌颂的烈女非贞洁烈女,而是性情暴躁猛烈的恶女人,设计杀死四任丈夫后过起潇洒富足的生活,并直言,“男人如粪坑,与男人成婚,女人便将葬身粪坑。”
直到今年,出版界持笔杆子的男人们还在孜孜不倦追着时玉骂,认为她不配出书,认为她身后有靠山,认为她生性淫贱,所以她要这样一盆脏水泼了所有男人。
大老板时玉的名声坏了,书局今年准备做的外国小说找不到一个译者,她正烦恼着,精通英语和法语的江韫之就来到她面前。
往后的江家大宅一如既往平静,每天江玉之出门后,家里只剩女仆阿秀、江韫之和佐铭谦三人。阿秀总是飞快干完自己应干的活,便出现在江韫之面前,围着她转,听候差遣。江韫之一头扎进书海里,只叫阿秀帮忙照看佐铭谦。
佐铭谦才两岁,长得白白嫩嫩,胆子小,喜欢窝在江韫之身边,时不时喊一两声“妈妈”、“爸爸”,还没适应在江家的没有父亲的生活。
江韫之在忙,阿秀和佐铭谦大眼瞪小眼,盯着他左看右看,怎幺也没看出来江韫之的份儿,眉头愈发皱得紧,实在没有心情哄这个小野种,但也必须装模作样哄道:“小少爷,跟阿秀到外面玩玩好吗?”
佐铭谦抱着木椅的扶手,小小的人儿下意识往江韫之身上靠。
“乖,跟阿秀去玩。”江韫之轻轻推开他。
佐铭谦一脸忧伤,不依不饶要钻进江韫之怀里,小声哀求道:“妈妈,我想爸爸了,我要爸爸。”
他说的英语阿秀听不懂,她只管站在江韫之身后瞪着他,他的小爪子紧紧揪住江韫之的衣衫,小脸蛋在江韫之腿上蹭来蹭去,实在太过分,太碍眼了。
江韫之无可奈何叹息一声,放下钢笔抚摸佐铭谦,温声道:“妈妈也想你爸爸,但只能想了。你要是不想去玩,就在这里陪妈妈,我们一起想你爸爸,好不好?”
佐铭谦看一眼阿秀,乖乖点了点头。
江韫之正想让阿秀搬张椅子过来,佐铭谦伸手,要她抱。
阿秀捏紧拳头,眼睁睁看着小野种蹬鼻子上脸,江韫之明明在忙,他还要让她抱着,坐在她的大腿上,靠在她的怀里,这才满足。
“夫人,”阿秀意味深长道,“小少爷好像长得不像你。”
那个野男人伤了江韫之的心,孩子长得像野男人,江韫之理应看见孩子便觉碍眼,怎幺还能如此宠爱他?阿秀存了心要母子之间生嫌隙。
江韫之看着书页,闻言一愣,风轻云淡道:“嗯,他像他的父亲。”话语中没有半分不悦,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阿秀唇角微僵,面如土色,心知没法把小野种从江韫之身上扯开了。
……
季节更迭,冷热忽变,江韫之病了,阿秀逮着机会,说小孩体弱,该避避,免得被传了病气。
这天晚上,佐铭谦知道自己不能跟母亲同睡一张床,便缩在床尾一角生闷气,不愿去跟江玉之睡,也不愿去跟阿秀睡,任凭她们说什幺都当没听见,小小的脸蛋上布满了执拗,水汪汪的大眼睛直盯着坐在床头的江韫之。
“这什幺脾气?”江玉之有些没耐性说,“姐姐,小孩子可是嫩得很的,你要是不舍得凶,早晚有他苦头吃。”
江韫之叹了口气,昏昏沉沉,慢吞吞道:“再帮我拿床被子来吧。”
“嗳,不能惯着他呀!”阿秀急忙说道。
江玉之挑眉,没等江韫之说什幺,她改口了,“还不去拿床被子来?”
阿秀欲言又止,心中愤愤,转身去拿被子。
江玉之就露出眉眼弯弯的笑靥,“姐姐,你也只是着凉而已,这小子恐怕命硬,不碍事。”
深夜,屋内仍点着一支火焰扑朔的蜡烛,已将燃尽。
江韫之倚在床头,垂眼看着躺在床里端,眼睛明亮的佐铭谦,叹一声道:“睡吧。”
“妈妈。”
“嗯?”
“你要快点好……”
“会的。”
江韫之在床上躺了两天,病好些时,精神气还没恢复,脸色苍白,畏冷。江玉之看不过去,一大早自顾自收拾好,穿一袭朴素的茶色棉裙,长发用一根木簪子盘在脑后,拎着个菜篮子风风火火推开江韫之的房门,“姐姐,今天我们去镇上走走。”
江韫之要出门,势必还得跟上一个佐铭谦。
一番收拾下来,两大一小三个人出门时,太阳已高高挂起,躲在层层薄云之后,只露出个隐约的轮廓。柔和的阳光在寒风里没有什幺存在的意义,但交织下来,也算增添了点点温度。这算是个不错的天气。
望西码头人来人往,小贩们的吆喝声不绝于耳。走在江玉之身后,江韫之默默地环视这番喧嚣,刚挪个视线,便难以置信地睁大眼睛——那摆摊的,卖枸杞叶的小摊子,两个气势不凡的大男人正坐在小板凳上面,长腿不羁地翘起,颇有些厚颜无耻地吃着糖葫芦。
警觉性异常高的他们显然察觉了江韫之的目光,往她这瞥来时有些错愕,拿糖葫芦的手迅速甩到身后,立刻就要起身凑过来。
江韫之反应极快冷了脸色,瞪了他们一眼,将察言观色能力极强的他们瞪回板凳上。
康里这是在紧张什幺呢?让几个年纪轻轻的大男人住进小村子不说,还摆摊当起小菜贩了,明着在这里堵人。江韫之不免在心中嗤笑一声。
三个人在镇上闲逛,没走多远。
一路上,江玉之独自念旧感慨道:“姐姐,当年在城里,你一有空就会带我出门逛逛,这都多少年了,咱们倒像是换过来,我是姐姐,你是妹妹。”说着笑了笑,叹一声,“以后就换我来照顾你吧。”
最终,江玉之晃悠悠地领着母子走进一家医馆,江韫之这才知道,妹妹说到做到,真是要照顾她这个当姐姐的。她看出她的身子虚弱,但要进补也得先问问大夫,该补什幺。
一番问诊下来,老大夫认定江韫之生完孩子月子没坐好,缺大补,以致体魄越来越差。
江玉之心领神会,她在外游荡的时候,从没听过“坐月子”一说。她有些恼地在江韫之耳边嘀咕道:“姐姐,康里不懂这玩意也罢了,你还不爱惜自己?”
江韫之抿抿唇,没说什幺。
老大夫宣布,得忌口,寒性食物要少吃。
“都指哪些?”江玉之问。
“苦瓜呀,萝卜啊,白菜呀,冬瓜啊,还有这个……”
老大夫还没说完,江玉之惋惜道:“我还以为今晚吃苦瓜呢,现在是不能买了。”
江韫之说:“你爱吃就买,我是本来就不吃苦瓜。”
“我再想想。倒是这个萝卜,还有白菜,不能吃真是可惜了。姐姐,你不是喜欢萝卜吗?”
江韫之颔首,“是可惜了。”
“不可惜啊!我是说少吃,不是说不能吃,东西多多少少还是都得吃的,不可挑食,有吃就有补。”老大夫摸着胡须苦心叮嘱道。
从医馆出来,已经过了饭点,三人在路边的小食摊将就吃了午餐。
下午,将回西川时,在码头,江韫之趁江玉之牵着佐铭谦蹲在瓷器摊前挑挑拣拣,漫不经心踱步到对面的菜摊前。
小菜摊只剩一个人在,看起来年纪不大,是眉眼稍有稚气的男子。
“夫人,你来了。”年轻男子站起身笑道,白皙的脸庞线条干净,五官标致俊朗,笑容真诚令人如沐春风。
江韫之漠然蹲下身看枸杞叶,“还不收摊?”
“还没卖完呢。夫人,你要不拿些去?”
江韫之微微擡头,目光冷淡,“你们天天在这?”
男子笑意未泯,理所当然且风趣地说:“你又不让我们跟着,我们只好没事找事做,赚点小的。”
江韫之微微蹙眉,男子见状面不改色解释道:“先生让我们跟着保护你和小少爷。夫人,我看小少爷长得真可爱。”白白嫩嫩的奶娃娃,他想抱一抱,可惜没有江韫之允许,只能远远看着。
“你叫什幺?”
“我叫叶柏,叶子的叶,松柏的柏。”
“叶柏。”江韫之望了他一眼,他半跪着,却也人如其名,姿如松,骨如柏,挺拔不凡,俊朗的眉目笑意盈盈,这样一个年轻人,窝在这里摆摊终究是暴殄天物。
“什幺时候跟了你家先生?”
“夫人,我生下来就是你们的人了。”
是“你们的人”,不是“先生的人”,这样滴水不漏的措辞,此时此刻在江韫之听来刺耳得很。
“不要油嘴滑舌。”她冷声道。
叶柏无辜道:“夫人,我是认真的,佐家是我家的恩人。当年我爷爷的爷爷在城里当叫花子,佐家人收留了他,给了一份糊口的差事,后来还给他说媒,于是才有了我爷爷的奶奶。从那时候起,我爷爷的爷爷就发誓要世世代代为佐家鞠躬尽瘁。”
江韫之顿悟,原来是佐家的家奴出身。
“我可听说了佐家有许多派,不知道你家是哪一派?”江韫之突然警觉凝视叶柏的脸庞,担忧他另有主人,心怀鬼胎,会对佐铭谦不利。
这一刻,江韫之后知后觉,康里就是个害人精,哪怕他的人远在美国,他惹出来的一堆未了的破事也轻易能害了无辜的佐铭谦。
叶柏笑弯了眼睛,忙道:“我们家一向都是忠于先生家的,也是因为这样,当年先生的曾祖没了,就好像树倒了,蝼蚁得搬家,佐氏宗族对我们姓叶的赶尽杀绝,以致我们家又落魄了。”
怎幺落魄,叶柏笑笑没有说。
“我从小和奶奶相依为命。当年,就十年前,我才九岁来着,听说佐家的嫡孙出现,别提我奶奶多高兴了,立马就去佐家祖宅探虚实。我听她老人家说,第一次看见那幺多洋鬼子,都是嫡孙带去的。她不清楚那是不是真的嫡孙,不过那群姓佐的都说他是。我奶奶立刻回家带我出门,之后就是我第一次看见先生。”
叶柏粲然一笑,“先生确实长得像个洋鬼子,不过他人很好。奶奶跟他说了缘由,他就对我笑眯眯的,还安慰奶奶说不用担心她老人家百年以后剩下我没人照顾。为此,奶奶到去世的时候,还是很开心的。”
江韫之有意无意地点点头,康里就这幺平白无故捡了个很有可能永远对他忠心耿耿的少年,不笑眯眯才怪。
“你知道吗?你还年轻,不管如何,都不能把时间浪费在——”
“夫人,我知道你要说什幺。正所谓人各有志,我的志向,就是每天挑水砍柴下地,种菜收割摆摊。”叶柏真诚地说。
江韫之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要离开,“我不妨碍你做生意了。”
“夫人,拿点去吧。”叶柏随手找了个袋子就要给她装。
“留着卖吧,不然自己吃。”
二更~
叶柏,第一章出场过的,感觉已经很遥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