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人郗鉴曾在战乱中哺育外甥周翼,使其平安长大,后人便用“郗家庭树”一词来指代甥舅情深。先帝去前把齐家的嫡支庶支几乎杀绝了,慧娘舅家倒侥幸饶过一劫,他依稀记得,昭明二十三年的某个进士似乎就娶妻史氏。
新年伊始,宫里人人喜气盈腮,哪怕才挨了主子打骂也要在人前争相露出一张大笑脸儿,口里不能带出死呀活呀之类不吉祥的字,亦不许哭,这是规矩,也是人情。眼见着天擦黑了,习文远的小徒弟当完值,提了一大桶热水摸进屋里,这小子混名儿叫作‘周耗子’,就是说他走路轻悄,有心时可以一丝步音也无。
“师父,”周耗子把木桶放下,回头瞧见桌上的粥饭没动几口,不自觉缩了缩脖子,“师父今日好些没有?趁水热着,徒弟服侍师父擦个身。”
大节下,偏习文远叫万岁打了个臭死,到如今屁股还烂着,差不多的人早远远的避开了,也就这周耗子还有两分良心,时不时来瞧他一瞧。习总管天生一双倒八眉,平时就有点苦哈哈的,这会儿棒伤在身,更添了两分咬牙切齿:“人都当我点了万岁的眼,巴不得将我踩进泥地里,好孩子,这会儿也就你还记着师父了。”
这话周耗子不敢接,只好讪笑两声,低着头将个枕头塞到他腹下,一壁小心掀开被子:“师父仔细闪了腰。”
他年纪小,进宫时日尚短,借他个胆子也不敢问习文远到底为什幺挨打,自从拨来安喜殿,习总管就是这里头的头一份儿,干清宫吴爷爷都跟他师父称兄道弟、有来有往,这得犯了多大的错才叫打成这样啊?周耗子绞干毛巾,又是害怕又是感伤,小声殷勤道:“要不明儿徒弟问人要两瓶伤药?您老这幺着,不是个事。”
眼看着上元节都过了,贵妃身边不能短了人伺候。
不知是疼的还是舒服的,习文远闭着眼舒了口气:“……再等等。”
皇上没让人一口气把他打死了,就是还要接着使他,贵妃桌上多了套书这幺大的事愣是没人来报,焉知不是有人生了异心,或者更糟,这安喜殿在他眼皮底下被人生生钻出了耗子洞。他在这里养着伤,正好可以冷眼观察各方动态,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小徒弟误以为他是在硬撑,忙道:“贵妃娘娘最好性儿,徒弟去求求娘娘身边的姐姐们,不说十分好的,一般二般的总能得上几瓶。”
这话不说还好,说出来直教习文远发笑:“她若搭理你才是个傻子。”
虽说三年前就拨到安喜殿来给贵妃使唤,事实上他仍是皇上的奴才,对皇上效忠,贵妃心里也清楚这一点——主子教训奴才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她要敢伸这个手、施这个恩才是蠢到家了。
一时室内禁了声,周耗子服侍他擦完身,累出一身的汗,闻言也不敢再问,提着木桶又出去了。
开春后安喜殿里里外外都热闹起来,为着三月往行宫赏花,朱载光特意拨了八个绣娘过来伺候,专管贵妃的骑装和春装,这头才量好身,万岁爷兴致上来,又道二殿下和大公主也跟着去,这下乳母、嬷嬷、太监等人也都忙得脚不沾地,又要收拾器具、又要清点人手,还要带上太医和药材,防着二位殿下或有哪里不适。
习文远养好了伤,回来复命磕头时就听贵妃和皇上在屋里说话:“……嘶,你轻着点呀。”
他忙忙地止住脚步,正犹豫是不是先退下,忽听里面万岁柔声哄道:“淤青就得揉开了才好能得快,这会儿我替你揉,好过一会儿女医嬷嬷来给你揉,那起子人手劲儿可大得很。”
习总管眼珠一转,心下了然。旁的时候或许能躲懒,过年这样的场合贵妃还不露面就不合适了,初一到十五,每天天不亮就得起来,随太后、皇后往奉天殿祭祖祭天。这位虽不至于是纸糊的身子,也是一年到头药不离口的,接连跪上半个月,没病没热都算她祖宗保佑了。
不一会儿有人进去通报,皇上清清嗓子:“叫他进来吧。”
习文远麻溜的走进去磕了三个响头:“奴才安喜殿总管太监习文远,给皇上、娘娘请安。”
贵妃不置可否,倒是皇上问了句:“身上都大好了?”
他把头伏得更低:“托皇上、娘娘的福,奴才已经大好了,只盼能继续为皇上、娘娘办差尽忠。”
朱载光捏捏慧卿的手,脸上凝出一个浅浅的笑:“行了,下去吧,日后再有差错可不是打板子这幺简单了。”
短短一句话,听得他冷汗直冒:“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