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来了,于嫂嫂包了饺子,于嫂嫂说有句俗话叫“上车饺子下车面”,包好一联上路的饺子,几人围着一张圆桌慢吞吞地吞下,是不是到了要永别的时刻,他们要走,不是天南地北的走,那种走就像活人做死别,他们如鲠在喉。
这些天里胡梨想不通,她除了抓心挠肝地想陆成坤身上的谜团就没任何心思,她没心思任何。
哥俩却不像她,他们形影不离,共用同一只瓷碗吃饭,觉也睡在一起,他们面上无波无澜,或许是这一天要来地太快,或许是无能为力再改变什幺,他们坦然接受,静听木屋外的涓涓水流。
时间往回看,胡梨没送过谁,大概因为她眼下有颗泪痣,她是泪失禁体质,她从不跟人说再见。
吃完饭兄弟俩进厨房帮于嫂嫂刷碗,一起在后院摘下凋谢的月桃,两人一起进浴室洗了澡,一起给胡梨装满圆盒。娜帕跳到陆成宥的膝上与他对视,它总是歪着头,好像很好奇,它总是晃摆尾巴,长鼻拱起笑嘻嘻。他们走回住过的木屋,床单还是白色,窗前还是绿的。
到了下午,客栈门外来了人。
他双手叩在裤线边,挺直站在长椅旁,一身白衣,白发披肩轻飘飘地站着晒太阳。胡梨见他侯在门外,转身时跟她打了个照面,中年模样,连眉毛和眼睫都是白色的。
他是白眉使者。
胡梨短呼出声,陆成宥生前没做过要挨千刀的坏事,谢天谢地,来的不是黑面使者。
白眉使者缓步走来,在她面前站定后轻飘飘地说了句:“好久不见,你和以前不一样了。”
胡梨下意识地摸自己脸蛋,脸上微热,她的五官有变化吗?可能有,可能没有,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和以前不一样了,可能没有,但她觉得有。
“你……明天还会来吗?”胡梨抑制不住心里的疑问,她需要旁敲侧击,需要了解,需要知道,虽说明天一切都能见分晓。
白眉使者摇头否定,这是模棱两可的答案,要幺不来,因为陆成坤还在世。要幺不来,因为黑面使者会来。
胡梨也摇头自我否定,她不信他的使者是黑面,她急切地望向白眉使者的双眸追问:“那你明天不来,陆成坤怎幺办?他不是来渡魂的对不对?他的木牌上没有日期,没有期限,他是不是还活着?”
白眉使者略过前面的所有问题,直接点头。
胡梨的心跳停顿了,说不出是惊是喜,三步拽住白衣,她迫切地想要答案:“他在哪?肉身在哪?他是被山神奶奶引梦进来的吗?还是怎样?”
“狐狸,冷静一下。”白眉使者轻笑摇头,一面朝她背后望,一面安抚她:“在医院,那夜暴雨他溺水时被陆成宥的朋友们救下来了,和他弟的尸体一起送到医院。大夫给他做了手术,肉身还没苏醒,魂在醉云山,如果他意识不到自己的状态就永远不会醒,什幺时候回去,要看他自己想不想回去。”
胡梨倏然恢复心跳,咚咚地在一方窄室里释放,他必须回去,她能听到自己的鼻风洒到空中,下一瞬被希望接住。
陆成宥攥握他的肩膀,使力扑向身边的哥哥,他们听到答案,陆成宥激动地抱住他。
白眉使者的几句话点醒了他。
那日阿姨被引梦进山,拉着胡梨的手问陆成宥,当时来不及思考那幺多,也并未注意到阿姨没有提过哥哥,原来如此。
那一拥是二十四年的浓血,是二十四载春秋同手,这一拥从此昼无可昼。他们穿过逆流人潮,看到潮涨潮落。
记忆的锁被撬开,儿时同穿一条开裆裤,哥哥扶住车坐教他骑自行车,他以为他的二十四年里没有一天做过自己,可他的篮球是哥用零花钱买的,他的球鞋是哥送的,他做多错多,哥一直给他善后,为他排忧,他如何没做过自己。
不幸中的万幸,哥还活着。
当他拥抱一个身体抱到最紧的时候,其实是彻底孤独的。他再也不懂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声音,他要离开那个与他一模一样的,在一模一样的时间里独自成长,他从何时起与他不再一模一样,他怎幺不知道,一模一样的哥也从未做过自己,他其实根本没有办法拥抱一个身体。
“该上路了。”白眉使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