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城中桃花换 第一章

崇宁二十七年春,姚织随夫进云州探亲,丁生名牧槐,转过年二十有四,去岁适逢翰林院蒋学士案临,行香挂牌考生员,其中丁牧槐样貌清修,举止有度又学识不凡,被选贡去国子监读书,待不到六月便要动身。

丁生自幼失怙恃,被家姐拉扯成人,姐弟两相依为命,多得同乡的姚秀才照看,才不至误了学问。后来丁大姐被说给云州一富商做妾,生了对龙凤胎,彼时家中大妇已潜心向佛,丁氏为人谦和,十分着程老爷看重,在后宅中宛若半个主子。等到小弟及冠,更不忘旧年所受膏泽,拿出一并家私,请人与姚氏女说媒,又在老家椿和县置了处宅子充作新房,丁姚二人成婚三载感情甚笃,郎才女貌门庭相当。

四月里程老爷过寿,虽已要步入知天命的年纪,但耳聪目明,醒目精明不减,对这位“钱途无量”的小舅子极为笼络,不仅大手一挥送上百两纹银做盘缠,更诚邀二人来云州小住。丁大姐对于小弟贡监的身份与有荣焉,欣喜骄傲之余,也不免忧心他只身远游,几次三番托人传话回去,给老爷做寿是其次,是要赶在丁生进京前再好好叙情。

于是姚织拜别老父,坐在赁来的马车里,一路遥遥晃晃随夫入城。

三月初三上巳,细雨霏微,春柳抽枝,燕子归杏梁。

“金又还”是云州最大的酒楼,其招牌“千金散尽”的美名还是由当今御笔亲封,名副其实的璚浆玉液,连程老爷给嫡子娶亲,也只舍得贡了一壶。盛名之下,很大一部分原因,不过是东家出了位金鸾鸟,入宫多年恩宠不减,世人敬畏一声“聂贵妃”,以一己之力,荣保家族三代不衰,不仅洗去商贾身份,更是加官进职一路擢升。

聂氏在云州中都花开两朵,京中由贵妃及时任吏部尚书、加赠特进光禄大夫的聂二把持,本家交予长子,兄妹三人各有千秋,是真正地富贵不可言。未免朝中宫里诟病,尤其是贵妃诞下六皇子、十一皇子后,聂家留在中都的嫡系小辈不及长成,须得及冠后才能入京。

是以从云州三景——春不换,晞辉犹在,鸾鸟复又来,可窥其根脉。

话至此便要提到有“云中初阳”之美称的卫氏,与聂家一人得道不同,卫家乃旧日累世公卿的名门显贵,卫太公曾兼东宫辅臣太子太傅,先文帝即位后毅然请辞,举家搬迁回云州祖宅,并约束族中三代不可为官。卫公一代鸿学大儒,家风严谨,子孙里少不得出类拔萃的才子才女,据说从卫宅出来的下人,去考个童生也非难事。

掐指一算,先文帝薨殂逾今已快三十年,卫家子弟三代不入仕的训言也要走到尽头,卫照,正是这辉日未晞前最后一缕星光。

姚织长至二十岁,来云州次数寥寥,这座“春不换”的百花城每次都和记忆里的不一样。赁来的马车只能送到城门口,她被丁牧槐包在掌心里的手早已汗渍津津,就是不敢放开,生怕被乱花迷眼,转头找不见路。

丁牧槐是廪生,又在县里的学堂当过几年教书先生,除却文房四宝和买书钱,余下的银子足够夫妻二人体面地过活。姚织明白人靠衣装,临行前咬咬牙去镇上的成衣铺裁了两身新装,鸭卵青缠枝葡萄纹的绸子,衬着荔庞香腮,不施粉黛,哪怕夹在腋下的包袱被洗得半新不旧,也丝毫不损及初盛的美貌。

卫照站在金又还的雅阁窗边,一眼就从人群里看见了她。

那无所适从的拘谨和不匹配的秾华相映成趣,不知不觉中,她已融为城中一景。

金碧楼阁里的千里镜随在她身后小范围地浮动,这微不足道的动作被旁人捕捉,一把抢去,游弋几圈后再次黏了上去。

“好个美人,似新蕊初绽,旁的雏苞盛红都成了庸脂俗粉,果然这等新妇才是妙极,还是伯夷会看。”

说话的人一派轻佻,声线如晴空浮云,懒散不成调。他把千里镜递还给卫照,又三两步倒回贵妃榻上软着,凌艳的容貌和华裳也相得益彰。

此人俗名公子辛,双耳聂,正是宫里那位金鸾鸟贵妃的嫡亲侄儿,十岁就和孪生兄弟一起给送到云州来,是聂大夫最宝贵的一对双生子。公子辛性情阴晴不定,仗着家世和宠爱过得嚣张跋扈,十几年只有卫伯夷入他眼。倒不是卫照有多合胃口,两家一个旧公卿一个新门阀,卫照的堂妹早早与其弟聂温有婚约,只等六皇子定亲后商榷事宜。

且伯夷人称玉公子,为人如水般淡薄,镝箭不可与金石相争,却可与水缠存,他二人相处正是同一个道理。

卫照没再多看,人虽美,但也不是不可得。

他转向屋内的另一人,问道,“蕣华说聂温喊她去城郊踏青,连聂四也要一道,怎幺你还在这里?”

聂四是公子辛大伯的幼女,和姑母生得是一出的美艳,家中早有意撮合她与武宁侯之子,只可惜是神女有意襄王无情。

武宁侯早年镇守边关,不等年老便一身伤痛,今上怜其功又畏其势,赏了一座云州的宅邸,一年有三季都在这儿养伤。申屠胥随父久居于此,一来二去也和他们搭个份子。可他心中所想所望,都远在不毛之地的边疆。

说来他们三人,是一个读万卷书,一个行万里路,一个坐享其成,互不打扰正是和谐。

申屠胥拿书的手一顿,抿抿唇似是犹豫,坚毅的脸望向窗边,道,“家中长辈有意曲风唐家的小姐,我已点头。”

卫照滞愣后连忙道喜,却见他面无过多喜色,心知也是父母命不可违。申屠家数代武将门风中正,也只有聂氏枝叶繁茂遮住了眼,看不清真相。

公子辛嗤笑,显然品出一二,翻了个身背对他们,专心吃桌上的贡品葡萄。

那厢姚织夫妇已被迎入程宅,丁大姐俨然半个当家主母做派,豪气地派人打扫出一处院落供弟媳二人安住,与小弟叙了半天旧,还是程老爷那里催,才依依不舍地放开手,抹着泪转头热切地拉过姚织,上下打量一番,笑还是那个笑,谦逊温和,就是少了些什幺。

目光停在姚织系得细细一道腰身上,开玩笑地去摸她的肚子,“怎的?没见你俩给我带什幺礼?”

姚织没注意她神色,脸颊飞上两团彤云,小声道,“丁大哥说他从书上读来,女子不宜过早孕子,要……要等身子张开了,才没得好些风险。”

丁牧晴像是被烫了似的收回手,讪讪道,“是……可是有几分道理。小槐读书多,你听他的,”但也还是不放心,又多嘴一句,“你爹没意见吧?没催着你俩去看郎中?”

姚织擡头看她,春水波漾的眼睛澄澈见底,冲她扬起一张无暇笑脸,“没的事。”

“那就好,那就好……”

之后又不咸不淡得扯了几句家常,乡里谁家娶了媳妇买了牛,姚织说得兴致勃勃,也没发现丁大姐的心不在焉。

程老爷给丁姨娘好大面子,晚上专程来院里用饭,连带少爷小姐六人同桌,说笑不断,让外人看去阖家欢喜。

饭后自然留下来过夜,丁牧晴过去有儿女傍身过得虽是不错,但男人的心就和春天的柳絮一样,哪里的风吹一吹,就飞到哪边去,家里不够飞的,外面天高地广更是自由。一月能来一次,也多半是间歇养养生。

哪像今日。

还正坐在床边烫脚,边眯着眼睛运气吐纳边盘弄老鼠舔油似的紫檀木珠子,光见丁牧晴的身影在帷纱后闪过,就急不可耐地召她来腿上坐着。

他养生半拉月了,年纪大了好不容易攒点精气,隔着衣衫去捏她的奶,刚要凑去颈子边吸舔两口,入鼻一股浓香脂粉味,差点呛得打喷嚏。憋是憋住了,就是不敢再下口,只能专心揉奶。

丁牧晴不知,她梳洗打扮许久,特特让丫鬟重画了妆面,还熏了新的香,眼下仰着头呜呜叫,把对儿面袋奶往老爷手里送,身子摇来晃去,给程老爷熏得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实在没忍住,连打仨大喷嚏。

这才半睁着眼儿问,“老爷受凉了?”

“没得,没得,”程老爷把鼻涕擤了,要推她去床上,只可惜身姿圆润怎幺都转不过圈,无奈只得拍着她的屁股道,“你先把被子暖暖,我去把洗脚水倒了。”

丁牧晴微讶,“这种事哪儿劳烦老爷动手?”说着要叫下人。

她振臂一挥,程老爷感觉一千只粉蝶扑面而来,眼睛都快睁不开,连忙道,“晚上吃多了,动一动,我动一动。”

端着洗脚盆就往外跑,小声叫人拿了俩棉花团子塞鼻孔里,才又昂首阔步地往回走。

姚织回到房后,早有丁大姐安排的下人烧好水,衣柜里还有全新的衣物和洗漱用具,看看这摸摸那儿,满心眼地高兴,搓着床帷上的金线冲丁牧槐笑,

“大姐过得真是好。”

丁牧槐坐在桌边喝茶,瞧她还是小姑娘的欢快模样,心里爱得紧,打趣她道,“喜欢这里?那等我走后,你陪大姐多住一阵子?”

姚织想了想,又搓了搓上面绣得栩栩如生的云纹,松开手,“不了,还是家里好。”家里住得最舒坦。

一想到他二人还能相处不到三个人,姚织明显泄了劲,鸦翼般的睫毛也沉下来。

丁牧槐冲她招手,把人揽在怀里坐着,嗅着她发间清淡的香气问,“今日我走后,大姐和你说了什幺?”

姚织道,“什幺都说,说得可开心了。”

丁牧槐低笑,“没问你孩子的事?”

姚织看他一眼,用细白的手指点他的额心,“你什幺都知道?不愧是中了秀才的人。”

他刮刮那精致的鼻尖,两人头抵着头,彼此能感受到对方地吐息。

“中了秀才的人是如何答的?”

“实话实说。”她咬了他脸颊一口,“你笑什幺?”

丁牧槐已经能想到他大姐吞苍蝇似的脸,还有姚织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他凑去她耳边絮絮低语,姚织越听头越低,直要埋到怀里去了。丁牧槐听不见声响,大掌梳捋着她的长发,又问了一声,“织织,你想不想?”

窗外的月亮早早躲去云后,羞得不去看这夜晚。

姚织缓缓把手环上他的脖颈,下巴抵着坚实宽阔的臂膀,小声在他耳边回道,

“想。”

桃腮粉面凝羞意,只待一股春风吹进花蕊,那微阖的花苞便被能催出灼灼的耀华。

何彼襛矣,华若桃李。

她会有一个闻名遐迩的艳名,人称桃花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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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本来不太想这时候列出来,但是现在不是过年幺,我寻思着没产出很快会被遗忘吧,而且很久不写的话感觉会更写不出来,陷入文字失语的循环,所以干脆当练手了。

这章我也写了很长时间,几乎是边写边在脑子里完善,男的差不多了,后边儿还有俩。我不太喜欢剧透,但不是什幺暖心的故事。如果没达到预期,也不要太失望,我也是在不断摸索积累中得到经验的。

最后祝大家新年快乐,除夕安康,来年顺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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