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就是一通暴脾气,雨来得急去得快,放学时已经转成毛儿细的小雨。
陆洲洲被方妍拉到私中附近一家粥店,里头不只卖粥,饭,面,小菜跟酒一应俱全。用餐地儿不大,每张桌子间隙仅容一人走过,结帐柜台有瓜红色的长寿花,和眼珠描绘得光彩的招财猫。
两人坐在离厨房最近的地方,方妍说:”这里听说很好吃。”
红得发亮的桌面有油渍,陆洲洲抽张薄得能透光的劣质纸巾拭去。
“我划好了,妳看要吃什幺。”方妍将表推给她。
拿蜡笔在价目表上划记,陆洲洲要了碗白饭,一碟青江菜,一盘鹅切肉,一份汤。方妍见她这般点菜,习以为常,抓钱包就去柜台。
小时候,有一次老陆晚归,托邻居阿姨带小洲洲吃饭。小洲洲头回见到什幺叫一家三口整齐坐在餐桌,吃得简单却有人间烟火味。亲爸亲妈不会做菜,亲妈走后,老陆更是每天买便当,然而,陆洲洲觉得手捧一碗干净白米,面前摆满菜肴,才是吃饭。
给老陆发完讯息,陆洲洲等餐期间,方妍的眼频探她后方。
“妳看什幺?”她才发现不只方妍,整间店的私中学生全有意无意朝这边望。
她转头,厨房入口垂面藏青色布帘,底下一个排水孔,矮凳上有人在刷圆盆内的脏碗。
“看人洗碗很有趣?”
方妍压低声:”是看私中学霸洗碗很有趣。”
“……里面那是我们学霸?”
陆洲洲忍不住又回头。
帘子遮住他半张脸,不过下巴弧线好看,袖子撸起的小臂线条流畅。厨房闷热,他面颊尽是汗珠,皮肤却好得反而更显水润,白里透红,这要不家里养得好,就是天生基因优秀。
她想起一个人,眼珠子向下给那双破皮鞋行注目礼,她对上了。
方妍叽叽喳喳,把今天听到的八卦分享给陆洲洲,”妳不知道我们这届新生,有一个人叫余恒,刷破私中历年录取的最高分数吗?成绩是市里第一,私中开出三十万奖学金,摆明要他。”
陆洲洲玩着竹筷袋子,一下打结,一下拆开。
“结果学霸家好像很穷,听说在这里给人当洗碗工。”方妍话语间几分看戏意味。
也是,谁对在校园高若皓月,在外面低若尘土的人设不感兴趣呢。读书时不容侵犯,工作时任人蹂躏,这设定光想就带感。
陆洲洲瞧面前一干私中学生表情。嘲笑、同情、鄙夷、幸灾乐祸……找不出别的了。
陆洲洲突然就心情不好,却不动声色,仍挂着张笑皮:”这家店是真的好吃,还是你们的借口?”
“是借口也是真的不错吃。”
“为什幺菜不快点上?”她饿了。
“人那幺多,妳急干幺,无聊的话我们一起来看学霸啊。”
”去动物园还要付门票钱,妳付人家钱了吗?”
“我不是有消费?”
“那钱又不是进余恒口袋。”
方妍一个挑眉,“……不是吧,妳在替学霸抱不平?”
“哪能啊,学霸天上星,学渣地上粪,我和他势不两立。”
“……第一次听人说自己是粪。”方妍咕哝,后知后觉想到什幺,又拿擦桌的纸团扔她:“喂!我成绩还比妳低呢,妳是不是故意拐弯抹角说我也是粪啊!”
陆洲洲哈哈笑,两人嬉闹一阵后,重新聊回周恒。
“其实我还听说一件事,学霸长得很帅。”
方妍语落,一对优越的桃花眼立时跃于陆洲洲脑海。她并非没见过好看的人,不过能被她熟记心上,目前还真只有余恒。
她按记忆中的余恒模样,笑眼弯弯点评道:“是帅,而且虽然看着酷酷的,其实乖得不像话,反差的样子怪吸引人眼球。如果他能喜欢上自己,肯定摘星星摘月亮给他都愿意,谁让他成绩好,长得也好,简直就是初恋本恋啊……”
突然,指甲修得齐短,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将白饭往陆洲洲面前重重搁下。
厚沉的声响甚至有一瞬盖过电视新闻播报声。
余恒冷冷睨着她,眼角聚有少许倦意,却目光如炬。他薄唇紧抿,感觉应该还有余力可以发一顿火。
陆洲洲张嘴打算解释,余恒先她一步。
“同学,我不喜欢妳,妳摘星星摘月亮也没用。”
“……”
“噗哧。”方妍捂嘴掩笑。
附近的人停下筷子,关注着这边。
陆洲洲涨红脸,”那个、余恒,我对你没兴趣……”
“是帅,而且虽然看着酷酷的,其实乖得不像话,反差的样子怪吸引人眼球。如果他能喜欢上自己,肯定摘星星摘月亮给他都愿意,谁让他成绩好,长得也好,简直就是初恋本恋……”余恒复述一遍她原话。
陆洲洲傻了。
“这话难道不是妳说的?嗯?”
余恒喉咙最后滚出的单音节,低沉拖长,有半秒勾得让她分了神。
“……是我说的。”
“同学,谢谢妳喜欢我,不过追来店里,会打扰到我的工作。”
“……”
余恒继续忙去了。
“呵,初恋。”方妍犹在偷乐。
“……妳要是不提起余恒帅这事就好了。”
“是说妳怎幺知道余恒,什幺时候两人有的接触?”方妍眯着眼睛,筷子隔空指陆洲洲脸鼻。
“开学翘课撞见他被欺负。”
方妍从她碟子夹走一块肉,”所以妳是去美人救英雄?”
“妳没看见刚刚学霸怎幺对付我的吗?哪里轮得到我救他。”
方妍仍觉好笑,擦一擦油光的嘴,她从书包拿出唇膏涂了个烂番茄颜色。瞥眼时间,她开启手机镜头整理头发,东西胡乱往包里扔。
“我要走了,男朋友差不多结束聚会要来接我。”
“去吧。”陆洲洲摆手。
方妍男友是国中交的一个体育生,跟她们不在一所高中。
方妍走后,陆洲洲觉得没意思,擡手要叫人打包剩下的菜肉。甫擡头,却撞进比外头雨声要令她烦乱的一对眸子。
余恒洗完碗出来帮忙,“打包?”
陆洲洲吃饭习惯很好,会把肉沫菜尾归于一处,其它地方干净不留碎渣,也会顺手把空的杯盘叠起,筷子与餐巾纸收得整齐,吃相秀气规矩。
余恒看了眼陆洲洲。
她大概是让他打工以来收拾得最轻松的客人。
陆洲洲却问:”这里没有其他打工的人吗?”
清理碗碟的余恒手一顿,碰出清脆突兀的声响。他往她的方向歪了下脑袋:”没有,妳有何高见吗?”
“……”
没有。她哪敢有。她只是觉得尴尬。
拎着微沉的袋子,陆洲洲立在粥店外的屋檐下,一口气几乎上不来。
桶子内,她超商买的不到一百块破伞被偷走。
她仰脖望着雨丝不断地落,夜暗沉沉至无边,这里到公车站有段距离,她不想淋雨,偏偏打电话给老陆,又无人回应。
身后自动门敞开,陆洲洲自觉往旁让一步。宽大的深蓝伞面从身侧延展出来,她眼熟,发现是余恒。
余恒依然是她最后一节课时,在窗边见到的那身打扮。黑白相间的运动外套,拉链拉至下巴,他随手拨了拨额前浏海,这会儿有些少年气,倒没有一丝不苟的感觉了,不晓得是不是工作结束,状态放松。
或许,能跟他搭把手吗……
察觉她直勾勾的目光,他眯眼问:”妳在等我?”
“你能不能别那幺自恋……”
陆洲洲猜他是真的累了,才会让她有机会捕捉到他眼睛一瞬的迷茫。
“不是妳先跟我告白吗?”
“……”
陆洲洲长出一口气,见他伞骨靠着肩,偌大的伞面应该容纳两人不是问题,机灵靠过去,与他一同站在伞底。
余恒皱眉,她朝他绽放不怎幺真心实意的笑容,”是啊,我就是在等你,我没伞。”
既然说不清,不如干脆趁机赖上。
“……今天下一天的雨。”他平静地提出质疑。
“伞被偷了。”
“妳可以叫计程车。”
“我一个未成年女学生,你不担心那幺晚我可能会出事?”
“妳会吗?”
真过份。
算了,反正在余恒面前,她已经失了形象,她何必还矜持作态,现在雨伞被偷,雨又下大才是大事。至于前尘往事,已逝不得追幺。
想通后,陆洲洲顿觉一身轻,堂而皇之捧起自己小脸,没皮没脸对余恒笑嘻嘻说:”怎幺不会,我长得难道不像小仙女一样不错看吗?”
“……”
为不淋雨,她真是豁出去了。
余恒薄唇微启,意欲反驳。可当眼前的女孩子对他笑,眼眸盈满俏皮劲,明灿若有光,他一下子失去所有话语。
……何止不错看。
迟迟等不到回应,陆洲洲想,余恒是不是只有智商没情商啊?
见她手放下,淡漠着张脸掏出手机准备叫车。他鬼使神差,脱口而出:“如果妳不会纠缠不清,我可以送妳去公车站。”
……余恒真的把她当作了狗皮膏药。
她叹气,“余恒,你是有阴影,还是特别讨厌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