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天星

御铉回部队大院看爷爷。门口持枪站岗的警卫是陌生面孔,御铉才惊觉自己很久没回过大院了。车子开进大门,顺着掩映在树荫下的车道,一直往里开,走到最深处,右转,路口转角两栋独幢古朴小楼相对而立,路左面是爷爷家,右面是殷爷爷家。御铉在车库停好车,踏上青石板铺就的小径,弯弯曲曲。

临近中午,六月的阳光炙热,穿过杜仲树层层叠叠茂密的叶子,透过缝隙在地上洒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光斑,树丛深处传来连绵起伏的蝉鸣,一声一声高亢嘹亮,暑热升起来。御铉经过训练场,有年轻的男孩在打篮球,个个身姿挺拔,热汗淋漓,看到御铉经过,有大胆的男孩吹起口哨。御铉仿佛回到了小时候。

门口花园小石桌旁,爷爷正和殷爷爷下围棋。旁边矮几上放一壶热茶,两只茶盏。殷老见到御铉,脸上笑开讲:“还是养闺女好呀,三天两头回家看爷爷。”御铉笑:“殷爷爷好。”御老坐在桌前不动,板着脸看御铉:“回来了?”御铉不说话,上前挽住爷爷手臂。御老面色稍霁,叹一口气:“拿奖了才回来,一直不拿奖是不是就不回来了。”

殷老放下手中棋子,站起身:“孙女回来了,老头我不打扰您天伦之乐,不下了,反正也下不过你。”

御老一点不客套:“你们家,也就殷钺能和我下两手。”

殷老听罢,摇头:“哎,可别说了,我那孙子算是白养了,跟您一样有个孙女多贴心。”

御老接过话头:“看新闻吗?您那孙子可不是一般人,你们殷家培养好上交给国家了,为人民服务!”

“哈哈哈——”两位老人相视一笑,笑声洪亮豪迈,不减当年。

殷钺大抵是真的忙,自回国那晚后就没再召幸御铉。御铉乐得轻松,在家享受难得的神仙日子,每天练练功,陪爷爷。有时候御老出门钓鱼,御铉就坐在旁边用iPad看《猫和老鼠》,眼睛乏了就躺在草地上望远处碧蓝的天空,看周围的湖光山色。老年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有一回御铉躺在阳光下睡着了,梦到小时候。

梦里的御铉不知道几岁,站在幼儿园门口,看见御铮打完篮球和同伴从街角小学门口走来,边走边说:“我要去接我妹妹。”

同行的少年听了开始起哄:“哟,一到点儿雷打不动,什幺时候御大少也当保姆了,顺便把我妹妹也接了。”

御铮啐一口,眉目间意气飞扬:“你想得美,雇我打工,丫给得起钱吧。”

须臾,御铮行至面前,额头上几颗汗珠,左手将篮球挎在腰间,伸出右手捏捏御铉头上两个小丸子:“我妹妹真可爱,跟哥哥回家。”

御铉小小的身体往后一缩,小手往后一背,微微弯下身子,低头盯着御铮的手,仔细打量半晌,实在看不分明,无法判断御铮的手脏不脏,终于直起小腰板,小小的眼睛里大大的疑惑,问道:“哥哥你打完球洗脸洗手擦干净了吗?”

御铮把良心揣进裤兜里,捏一把御铉小脸:“小洁癖精,洗了,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干干净净!”

御铉眼睛望着御铮,奶声奶气:“哥哥你别骗我。”

御铮把裤兜拉链拉死,再压上一块石头:“哥哥怎幺会骗妹妹呢。”

御铉放心把手放进御铮手里,摸到一手汗湿。

御铮牵着御铉的手回家,橘红色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细细长长。

部队大院的家里。御铉趴在在客厅地板上看电视,《芭蕾王子》。御铮心猿意马上完钢琴课立马跳下琴凳急匆匆跑到客厅找御铉,摸摸御铉小脑袋,捏捏御铉小手,再亲亲御铉小脸,“妹妹真可爱。”御铉边躲边叫:“哥哥脏!”

御铮不顾御铉尖叫,双手继续蹂躏御铉的小脸:“妹妹在看什幺电视,好看吗?”

御铉小萝卜头直点:“好看,芭蕾王子好看。”

御铮问:“是哥哥好,还是芭蕾王子好?”

御铉盯着电视目不转睛,不假思索:“芭蕾王子。”

御铮手指戳戳御铉额头,龇牙咧嘴:“小没良心,哥哥是钢琴王子,部队小学流川枫,哥哥好还是芭蕾王子好?”

御铉小眉头一皱,歪头思考片刻:“哥哥对我好。”顿了顿,幽幽叹一口气,“可是哥哥脏,芭蕾王子干净,想要芭蕾王子当哥哥。”

御铮气得咬一口御铉手指。御铉尖叫。

门口传来声响,一对男女走进门。男人白衬衣黑西裤,相貌英俊,挺拔的鼻梁上架一副金属框眼镜,样子斯文,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肩上,一手松领带,另一只手牵住女人左手。女人一条纯白吊带长裙,及腰长发束成一股麻花辫温柔垂于脑后,不施粉黛的脸上盈满笑意,右手怀抱一束蓝白粉色间杂的满天星,星星点点,煞是好看。夕阳从门旁窗户照进来,在两人身上镀一层毛绒绒的玫瑰色光晕,金童玉女,一对璧人,御铮御铉看呆,从地上爬起来,飞奔过去:“爸爸妈妈回来了!”

练功房里,御铉四五岁的样子,一个人做把杆练习。旁边琴房里御铮在练琴,《月光奏鸣曲》第二乐章,明亮温柔的调子反反复复,叮叮咚咚的钢琴声泉水般漫出琴房,流淌进御铉耳朵。御铉双手扶把站好,双腿贴紧,脚跟并拢,膝盖绷直,先是躯干训练,然后脚尖点地训练,蹲姿,压脚跟,小踢腿,换左手扶把,所有动作再做一遍,换右手扶把,再做一遍,结束。每一套动作都做过千万遍,烂熟于心,刻进骨头肌肉和记忆里。

妈妈穿着练功服走进来,长发结成发髻绾于脑后,和御铉一起练习。御铉望着镜子里妈妈和自己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御铉对着镜子轻轻呼出一口气,镜面模糊,妈妈像河滩上冬天雾气里隐隐约约的白鹭,美丽优雅,双腿笔直修长,缓缓向后擡起,高过头顶,再轻盈落下,纤长手臂伸展,空中划过曲线曼妙的圆弧,腰部向后压下来,弯曲,旋转,轻轻跃起来,宽大的裤腿在空中荡开,像船帆在风里涨满,飘逸,优美,充满力量。御铉看痴了。

妈妈停下来,微微喘气,稍作休息,开始给御铉踩胯,御铉疼得尖叫,鬼哭狼嚎。钢琴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御铮冲进来,蹲到御铉身边:“妹妹!”御铉鼻涕眼泪满脸,抱紧御铮脖子,哭得撕心裂肺:“哥哥,我疼!妈妈,这些动作,我都会了,我疼,疼,不练了行吗?”御铮也哭,把御铉抱在怀里:“妹妹乖,妹妹不哭,妹妹一哭哥哥也难过,哪里疼,给哥哥看一下,哥哥呼呼就不疼了,哥哥最喜欢妹妹了。”御铉委屈:“到处都疼。”御铉趴在御铮肩头渐渐安静下来,断断续续抽泣。妈妈张开手臂揽过两个安静的小人,“妤妤告诉过妈妈喜欢跳舞的,妤妤的身体条件非常非常好,能够帮助妤妤支持妤妤成为很好的舞者,但是妤妤要知道这并不意味着妤妤自己什幺都不用做,即使是最完美的身体也不会自己去完成这些目标。除了喜欢,妤妤需要一遍一遍地练习,像哥哥在马场驯服一匹野马那样,熟悉它,引导它,彼此磨合,产生默契,对身体的掌控到达每一根脚趾和每一个毛孔,最终才能驾驭它,成为它的主人,带妤妤到达任何地方。”御铉听得似懂非懂,看着墙边柜子里大大小小的奖杯,闷闷问道:“妈妈为什幺不跳舞了?”妈妈的声音变得异常温柔,像隔着层纱传进御铉耳朵,“跳舞是妈妈不会停下来的事,但是那个时候意外有了妤妤,妤妤是妈妈不可以放弃的事,妤妤以后会明白的。妤妤为妈妈跳下去好吗?”

御铉在御铮衣服上擦干净鼻涕眼泪,转身把头埋进妈妈怀里,半晌,点点头。

画面突然乱起来,人影杂乱无章,灯开了又关掉,房子里吵吵闹闹。隔壁房间有东西砸在地板上的闷响;佣人低语:作孽啊,那样一个好人,拿的奖杯数不清;爸爸打电话给医院急诊的声音;佣人低语:当初怀上妹妹医生就说有风险,什幺罕见产后综合症;脚步慌乱下楼梯的声音;佣人低语:御先生劝过打掉,一切尊重夫人意见;有人匆忙走动间带翻楼梯转角花瓶的声音;佣人低语:职业生涯结束,没想到现在人也……有人抹眼泪的声音。终于安静了。

御铉的房门从外面被打开,保姆拉着睡眼惺忪的御铮进来,御铉起床穿好衣服,牵着御铮的手稀里糊涂下楼,经过爸爸妈妈房间门口,房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御铉看见妈妈那侧床头的满天星一朵朵垂落下去,像五颜六色的流星。楼梯转角花瓶碎了一地,司机等在门口,御铉跟着保姆上车,紧紧依偎着御铮,惊惧地问:“哥哥,发生什幺事了?”御铮在发抖,不说话。

到医院,一切安静下来。九岁的御铮已经懂事,牵起御铉小小的手,“妹妹来,跟哥哥去看妈妈。”走进病房。

御铉摸到被子下妈妈的手,还是温热,轻轻叫了一声:“妈妈。”病房一片寂静,无人应答。

后来御铉知道,她失去妈妈的那天同时也失去了爸爸。

御铮:妹妹真好看

御铉:哥哥脏

御铮:妹妹真可爱

御铉:哥哥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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