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程前办事效率一向以高着称,第二天叶倾就接到他来自千里之外的电话。“医院监控昨夜里归了档,所有录像都清空了。”据医院方面解释是因为机器维护升级。

久久的叶倾才听到自己声音,透着沙哑和几分苦涩。

“我要和万雪琪谈谈。”

电话里程前听到叶倾莫名寂寞的语气,轻叹了口气。“好的。”

事有凑巧,万雪琪前几天被安排去国外开会,快的话也要一星期才能回。

没两天到了正月,瑞雪中透着喜气。

叶老亲自发话,日子得定下了。来吃饭的陶妍低头不语,小脸酡红,等着叶倾表态。后者点了头。“也好。”他这幺说。

陶妍双眸含雾,在桌下紧紧攥着裙子。

多年夙愿即将达成,叫她怎幺能不激动?因为确认了婚期,陶妍陀螺一样忙起来。定戒指、婚纱、酒席通通一手承办。

幸福来得不易,怎能假他人之手?唯一不满的是,叶倾工作过于繁重,甚至搬去了公司。撒娇几次无果后她又劝自己,毕竟叶倾是叶氏现任当家,怎幺能天天有时间陪女人?

这天叶倾好不容易抽出空陪她选嫁纱。陶妍起了早提前到婚纱店,高定店因为知道要服务叶倾夫妇,也早早清了场。

清雪中一辆汽车低调行驶而来。

漫天洒落的飞白,仿佛一幅隽永的画。

车子停下。

程后开门,程前撑伞,叶倾从中走下。修长身材披着深色大衣,比雕像完美的面孔漠然且俊逸,看的女人齐齐红了脸。

陶妍略带得色,扑进他怀中一连叠撒娇。“怎幺这幺迟啊?人家等了半小时呢。”她享受着羡慕的目光,十分满意。这幺个完美的男人即将是她丈夫!并且他爱着她,宠着她!

“被点事耽搁了,我们进去。”

见正主到了,店员服侍陶妍穿上之前挑的几套主纱。

落地窗外雪花弥漫,飞舞人间,照白了男人俊逸深幽的眉眼。

女人款款而来,瞳中尽是骄傲和得意。她从身后环住他腰,笑喊了一声。“叶哥哥,看什幺呢?”

见人家夫妻要亲密,店员们个个醒目的退出去。

窗外雪色被风狂卷,如诉如泣。

叶倾轻嗯一声,沙哑鼻音衬得声线越加磁沉。

“不敢相信,真的要嫁给你了吗?叶哥哥。”她声音里透着欣喜,说到动情处埋在他肩膀。“我一直这幺盼着。盼啊盼,终于被我盼到了。你和我一样高兴吗?”

她对叶倾是一见钟情,知道他家世后更痴迷了。她处心积虑的制造机会一直无果,直到后来发生了那件事……那双目空一切的眸终于看向她、倒印着她的身影。陶妍发誓不管如何,自己都一定要嫁给他!

而她也确实做到了!哪怕是踏着别人的脚印和血也在所不惜。

“放心。当年你为我做的事,我一辈子不会忘。”他目光深邃,落在谁身上都会让人下意识的腿软。

“怎幺还这幺说?我们都要结婚了,别再把那些放心上了好吗。”陶妍笑容甜美,其实最喜欢别人提她怎样救出叶倾了!

她要一遍遍的借着别人嘴提醒他。没有她,他可能早已不复存在。她是他命定的爱人,他是她的,谁都不能抢走!

“你能再说一遍那时给我听吗?”背对陶妍的男人,眸里却早已失去温度。

“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老是提它们好没意思啊……”她做小女人娇态别过脸,男人缓缓回头。

陶妍换了婚纱,雅正的茉莉枝枝在她胸前绽放,衬得两团瘦弱的软肉也丰满些。她等着男人赞许的目光,但那凉悠悠的眼神却让她遍体生寒,她怯怯喊了声叶哥哥。

“我想再听你说一次。”

她抿着嘴,把疑惑隐藏。叶倾的目光让她无从抗拒,她也乐意把曾经的那些事拼凑,再次复述。

陶妍的故事比萧奇的说法细致的多。可就是太细致了!细致到一字一句都和当年护士说起的一样,一字不差,就像生记硬背下来过似的。

“那你背我到医院,没在门口看到其他人?”他目光深幽,表面噙笑。

“没看到啊,直接把你背进医院。”她毫不犹豫的,底气十足。“怎幺了?”

“是吗。”叶倾的手指在微不可见的轻颤。“妍妍,我想听你唱首歌。”

“在这里?”陶妍惊讶。但转念一想,现在两人独处,情侣间唱歌说话也很正常。“什幺歌?”

“当年你背我时哼的那首月花花。”

月花花是童谣。江南长大的孩子几乎人人会唱,就算不知道歌词也能哼两句。陶妍虽不是江南人,但这首歌谣的传唱度之广,她也会哼两句。

“好!”陶妍笑着,歌声婉转而甜美,果然天生一把好嗓子!

只可惜。

当年他听到的根本不是什幺月花花,而是首无名小调,甚至那人还可笑的走了音。那次的事不是无从证明,只是他眼瞎心盲,选择被陶妍和自己的自信联手蒙骗!

他紧咬牙关,眼神渐厉。

前些时间,他把当年和萧奇一样在医院门口亲眼目睹的人一一找出。就算记忆久远,也有好几个认出背他的并非照片上的陶妍。

还有那几个躲在茶水间叽喳聊天被他听见的护士。

他调查到她们早就离开医院,之后也确认了,那些人在离职前都曾收到无名巨款。并且那间医院的院长太太正是陶妍的姨妈。

一桩桩事实的揭开,让叶倾五内俱焚。那些谎言简单而直白,他却一次没怀疑过。

当局者迷。

其实他给过陶妍机会的。那天他故意说让程前去查,当夜医院监控就归档了。

做贼心虚。

曾经以为真实的,其实一直凌建在谎言上。以为爱慕虚荣的,却是……

偏见有时比无知离真理更远。

事到如今,才发现他爱错了人、恨错了人!男人目光越发深沉,回忆一幕幕在脑海穿越。她的笑,她的卑微,她的温柔,她踉跄独自走在山上,前途未卜的一路寻找着他。

你连几句话时间都不能给我吗?她小心翼翼的如此问着。

而他是怎幺答的?

浑身力气抽离,他往后倒退一步才勉强站住,喉咙干涩。

叶倾脸色的转变让陶妍内心疯狂不安。她自认没错,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当叶倾有所怀疑时,她也先一步下手为强了,按理说不会发现!

她想抓住他的手,想把它贴在胸口,想告诉他她此刻的甜蜜心情。她知道他喜欢她天真可人又善良的模样,男人却转身就走。

怎幺回事?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啊?

“叶哥哥,你怎幺了!”杏仁一样的美丽眼睛沁出泪,就像每次她和他意见相左时一样。“难道叶哥哥你反悔了吗?”

他的漠然让她不敢信,怎幺这样?每次她哭他都会心软啊。

叶倾冷冷一笑,曾经他最见不得的却是鳄鱼的眼泪!真讽刺。

“先生。”程前在敲门。

门开了,程前看到一身西装的叶倾。还有一身白纱的陶妍,看起来明明是一对,相隔的又何止十万八千里。

“万雪琪行踪确立了,她在机场。”

他不发一言,绷紧脸走出婚纱店。

“叶哥哥!”陶妍撩起裙摆,想追出去问个清楚,却被程前伸手一栏。

“你挡我?看看我是谁?我要和叶哥哥说话!”看是助理程前,她呵斥道。陶妍的温柔向来只对叶倾一个人展露。

程前维持阻拦的动作,缓慢摇头,眼底有类似鄙视的情绪。“先生不会见你了。”永远都不会。

随着事实的揭开,程前很烦这个女人。可以的话他不想和她有任何交集,偷走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宠爱,还以恩人自居很得意吗?午夜梦回时不觉得心难安吗。

不。这女人怎幺会心不安,她那幺厚脸皮!

“怎幺可能?”陶妍焦急的拍打程前手臂,见他纹丝不动,转而呼喊保镖的名字。“程后!程后快来帮我!”

过了良久,双胞胎才缓缓踱了来。

“怎幺才来!帮我……”

不等陶妍说完,程后摇头。“我帮不了您,先生知道当年事情的全部了。”所以您的眼泪不好使了。

陶妍如遭雷击。她楞了一会,额上流下一滴汗。这幺冷的天,她居然在流汗!“你说什幺?我一句都听不懂。”

最害怕的事还是发生了。

当年,当她看着谢南星背着叶倾倒在医院前时,陶妍做了个决定!

她让姨妈把谢南星连夜送去市级医院,自己在昏睡的叶倾身边忙碌。当谢南星能出院找叶倾时,她也和叶倾一起出院,完美错过!

这些年她像一个赌徒,又像个钢丝表演者,既惊恐又享受着那甜美的果实。

她时时守着叶倾,不让谢南星有接近的机会。

直到两年前,她突然在叶倾公司前台看到谢南星!巨大的惊恐让她连生几计,赶走谢南星不成却因为太害怕而出了车祸!谎言说多了,她自己都信了。当年医院门口那些都是过客,怎幺可能一个个找回来问?连监控都被她删了。

她甚至不明白到底哪露出马脚?然而陶妍却忘了一句老话,假的真不了。

“程后。”程前示意他别多话。

程后充耳不闻。

毕竟跟了陶妍两年,人非草木,岂能没有一丁点情谊在,他要把实情说清,让陶妍被甩的明明白白。“您删除监控,串通护士说的谎、先生已经全知情了。”

“你在说什幺。”陶妍不自觉的往后踉跄几步。

“曾目睹过的那些人,已经在您和谢小姐的照片间做了选择。”

换言之,谁在说谎一目了然。

“怎幺可能!那幺久他们怎幺可能记得谢南星长什幺样!他们说谎,他们陷害我,他们嫉妒我,见不得我嫁给叶哥哥!我要见叶哥哥。”下意识的反驳,却被冲口而出的话侧面映证了。

两兄弟对看一眼,又同时转开视线。

陶妍频频摇头,几乎是撕碎蕾丝小包的力道才找到手机。嘟嘟忙音,传来了机械女声,电话自手中滑落。

没有的事!她的电话叶倾怎幺会不听呢?她是他救命恩人啊。

“打电话!帮我给叶哥哥打电话!快,快点啊!”最后三个字她几乎用尖叫的,程后却没动作。

程前一皱眉,推了弟弟出去。“陶小姐!相信已经和您交代的很清楚了,先生以后不会再见您。”说着他撤了阻挡,陶妍立即奔到街上,左右环顾却没看到叶倾的踪迹。

象征纯洁的纱裙被白茫的世界衬托的毫无生气。

咯咯乱声,是陶妍止不住的发颤。不信这天会这样突然降临!叶倾突如其来的冷漠,开始不信她,程前查监控……

大势已去。

这四个字电光火石般钻入她脑中。不!她是叶氏的总裁太太,谁都不能夺走!状态若癫,她无目的的往前跑了几步。

“不!叶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不是我安排的,是姨妈,是她硬要我那幺做。如果说有什幺错,那也只是我太爱你了啊。”

陶妍嚎啕大哭,一点停顿都没的就把帮她的姨妈卖了。却忘了这些事从头到尾对她姨妈又能有什幺好处?

看着一向可爱的陶妍声嘶力竭逻辑混乱。程后叹着气,和程前前后脚离开。

风雪弥漫中只留她身着婚纱,疯狂大哭的模样。

**

车身飞驰,气氛压抑。

有生以来叶倾从未用过这样死亡的速度开过车。一阵刺耳急刹,车身停滞,轮胎冒烟,惊得门口来去的路人鸟兽散状。

他弃车而下,冲入机场出口。电梯没来,他一下下神经质的猛按按钮,等不到两秒,改从旁边楼梯一奔而上。

到达大厅人来人往,接机的人被弹开,万雪琪擡起了头。

“谢南星在哪。”眼前的男人站在那不动,眼下有乌青。

“怎幺是你。”万雪琪缓缓摘下耳机,细眉紧拢。“不是告诉过你。”

“我问你谢南星在哪!”忍着胸口的痛,叶倾听见自己从牙缝再次挤出这句话。

“谢南星?”万雪琪松松垮垮抓着拉杆箱的扶手,用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死了。”

直到现在死这个字还是能让叶倾心痛如绞,他深呼了口气。“看在你是她的朋友,别再玩这种把戏,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谢南星怎幺会死?一想到死那个字和谢南星关联起来,胸口便炸了一样的疼。

“怎幺?不爱听了?”万雪琪讽刺一笑,翻了白眼给他。“死就是死,能有什幺把戏?”说完这句她拖起行李箱朝前走去。

男人猛然擡眼,目光冰冷,对上万雪琪的背影。“谢南星不会死。”

她不是那种脆弱的女人!她被脱离亲子关系,冷言冷语也受了那幺久,她活的好好的!她甚至没来得及知道他……

万雪琪呵的一声钉在原地,缓缓回头,笑容阴冷至极。“为什幺谢南星就不会死?你怎幺就这幺笃定?她也是骨头血肉做的,不吃不喝会死,被车撞会死,被水淹会死。你倒是告诉我,凭什幺她就不会死?”

最后一句她说得掷地有声,敲得叶倾身形不自主的摇了摇。

“不可能!她怎幺会……”他坚定固执的反问,跳过那个让他不舒服的字。她还没等到他,没等到他回心转意,就连三年之期都没到,她怎幺舍得?

也许是叶倾笃定的样子太可笑?

万雪琪突然笑了。前仰后合的,笑中带泪,直有几分钟才停下来,眼睛刺痛火辣。“喂!你该不是发现自己爱上谢南星了吧?”

爱上谢南星?

万雪琪的话让叶倾如遭电击。他光楞楞站在那,像一块雕塑不动若钟。爱她?会吗?他才刚知道她是当年那个他眷恋的女人。

然而内心却有一小块隐秘的地方呐呐反问着。

真没有吗?如果没爱上她。为什幺那天知道她开直播,对着别人搔首弄姿,他会气愤难当的从隔壁市开了几小时的快车去质问?

只为满足那可笑的独占欲?

两年的相处,一点一滴汇集,比之雪山的惊鸿一会还要来的更真实。他真爱上谢南星了?抛却当年的事不谈,他单纯爱上这两年相处的谢南星了?

叶倾不愿正视这个让人濒临崩溃的问题。

“她到底在哪。”他一字一句没有面孔上的疲倦,却说得那幺缓,那幺重,那幺意味深沉。

“还有必要吗?我记得你们离婚了。”她似被窗外的白雪皑皑所吸引,不着痕迹叹了口气。“她曾那幺爱你,你却做过什幺?也罢,人都不在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记得我曾告诉你吧?你最好不要在乎她,最好一点点都不要在乎她。”

“她曾爱我。”他却怔住。后面的话一句没听清,努力消化她的话,复述着,心不止一次的剧烈颤抖。

“是什幺秘密吗?眼睛瞎了都知道的事。”万雪琪拍着外套上并不存在的灰。“这些年你对她和她对你,到底是什幺样你比我清楚。钱和人她都没落着,狗晒太阳都图舒服,她图你什幺?”

她擡头看了眼天花板,眼眶发刺。已经不打算和姓叶的再多话,但阿星太委屈了。除了她,还有谁能替阿星骂骂这个无情的人?虽然早就不需要了。

他怔怔看着她,想说什幺,却连口都张不开。

她爱他从不是秘密。是他自己!自负的偏见让他选择视而不见。他都让她经历了什幺?老天爷。

把叶倾的落寞看在眼里,万雪琪说不出的乏味。其实她也知道没用了,不管姓叶的如何也不管用了。

“面对现实吧。她已经死了,你们彼此放过吧。”她放了你,你也放了她……

阿星死在个初雪的日子。

死在个她心爱男人的手中。

还记得她兴高采烈的告诉自己,她考上了美院。就是叶倾就读的大学隔壁那间美院!她真傻,明明可以去国外上更好的学校。

万雪琪也还记得。那年她冻坏了手,再不能随心所欲的画画,被迫中途转系。毕业没深造也不去继承她父亲的公司,反而跑到叶氏做个小实习生,就是为了能离叶倾近一点。

现在想想她真是蠢,一个被眼前情爱遮眼的傻B。

那天她兴高采烈的打电话告诉自己,她要嫁给叶倾了!自己还替她高兴,以为她终于修成正果。哪知道,她亲手把自己送进万丈深渊!

“不准再咒她。”话出口的时候,叶倾牙齿都在咯咯响。

放过?他怎幺能放过她!他明明…

男人紧揪着她的外套,风度全无!程前赶到时看到的就是这一幕。能让叶倾失态成这样,他心底瞬间涌现恐惧,连忙上前分开二人。

万雪琪得了自由,一口气沉沉呼出来。她背过脸,不肯眼泪当着他们面流下。叶倾何德何能?让阿星这样放不下……她为阿星不值,也替阿星绝望。

事态发展成这样,早已无话可说。

程前伴着叶倾步出机场。

跨进车子,踩着油门刹车,叶倾握着方向盘的手都在不自然的颤抖,引擎发出档速不匹配的巨大轰鸣。

“先生,万雪琪那边看来是撬不出什幺更有利的消息了。”

“看好她,暂不做打草惊蛇。”他就不信,万雪琪会一次都不联系谢南星。

他从心眼里就不愿承认那句话!

“是,您现在去哪?”程前问。

男人绷紧下巴,不做回答也不再逗留。离合一松,车子风一样的飚出去。

**

距离谢南星失踪已经过去大半年。

程前没查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倒是枫糖家园那边传来个消息。谢父病重!当他把这个消息转告叶倾时,男人终于露出丝微笑,但很快又被冷凝替代了。

很好!这是个绝佳的让谢南星出现的机会。

万雪琪漫不经心的话却在脑海突现——面对现实吧,她已经死了。

叶倾站在窗前,望着大楼外的都市风光,有一瞬间的失神……谢南星死了?

不,不会的。

她只是躲起来,逼他正视她吧?还没到三年,他们尚未结束!有什幺理由去死?

叶倾还没意识到在他内心最深处有一个隐秘的角落,正酝酿着一股名为恐惧的风暴。

对于这段时间叶倾的转变,程前是看得最清楚的人。这幺执着于找到谢南星,真的是为了问她一句当年发生什幺事吗?先生这是在自我麻痹和欺骗啊。

“安排谢父住院,并把此事宣扬出去。”

“是。”

见程前还站在那不动,叶倾擡起深重的浓睫。“还有事?”

程前欲言又止,最终话锋一变。“谢老先生那边是买个果篮过去慰问一下,还是?”

叶倾瞄了他一眼。“我会抽空过去。”

“好。”

叶倾说要做的事,那幺会马上去做。他本是要去医院看谢父的,中途方向盘却生生打了转,改道去了竹林深处。

竹林深处,明明以前最反感来的地方,现在却成了唯一还留有谢南星念想的地方。只有在这他的心灵才能得到片刻的慰藉,多讽刺。

密码还是那个密码,他早就改了回来。

房子因为上次收拾过,还算干净,却也更冷清了,没人居住的空屋子味道。谢南星曾生活过的痕迹,也逐渐消失干净。

凉薄月色从窗外洒进来。

原来冬日的月光冷得这样令人彷徨。

叶倾到医院时谢父已经服了药休息。病房很静,只机器偶尔一声轻响。

当年为了撒那口气,他以超出市场价值百分之五十的份额强行收购谢父公司。对于谢父的中风他难辞其咎,现在由他安排谢父住院很合理。

谢父呼吸微弱,低低梦呓着。

他附耳过去,后者含糊不清的是在喊,我的小南星。

生女肖父。仔细看谢父,两人眉眼还是相似的。叶倾帮他掖了掖被角,余光撇见枕下有本厚本,可能常被摩挲,已经卷边了。看来像本画册,谁的画册被谢父一刻不离的放在枕下?连住院都要带着?

还有谁呢。

叶倾控制不住自己的手,抽出一看。土土的很有年代感的一本画册,浅粉的面,柔软的纸张细腻光洁。

他食指黏在首页,眸底划过不甚明显的痛楚情绪。

仿佛鲛人的魅惑,又像天女的梵唱,似有声音在他耳边轻轻的问,你准备好了?

深吸一口气,语音和脑中的声音化为一体,他说,我准备好了。

轻轻一揭,炙热的光芒仿佛穿透纸张扑面而来。

浓绿叶子的波浪沿着墙壁倒卷下来,垂帘一样点缀着赛场,盛夏时分的球场热浪袭人,空气像水波一样微微震动,精细到阳光下少年挥洒的汗珠都纤毫毕现。

那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比赛。

他神色晦涩未明。要怎样认真的观察,才有这样的形神兼备。叶倾停顿了好久,才缓缓揭开下一页。

这次是张意气风发的素描。少年身后的屏幕,密密麻麻纵横着山川星河,说到兴起时,做出的高举手势都被一笔笔还原。

还记得这是大学的某次演讲。那次的演讲事先没做宣传,现场人不算多,想不到连这谢南星也看了。

他再次翻动纸张。

大块遍植细叶芒草的山地,洒金般的日光浮在叶尖,年轻男人一身骑装从高坡一跃而下,临风飘举,劲飞似箭。

是大学社团组织的一次山地车比赛。

再下一张。倾泻而入的雪光像被月色浇灌,苍凉天地间一片白芒,一点点明晰起来的是男子身着登山戎装踏雪而来的身影。

那蓬勃有力的速度带动画面,有种他即将步出的错觉!

一页页翻动。

直到最后一张,男子从车驾中走出,收敛了一身的锐气,气场已十分自矜。

这一册几乎刻尽了他少年时代至今的全部历程。其间的每一步,在他目光不曾看到的地方,有个人傻傻的以她的方式叙说爱意。

他的手指落在攀岩素描下方的署名上。

在这之前她的手还好好的,所以这些画灵气逼人,字体娟好。接着画风就全变了。糟的不能再糟的笔触,一笔笔的艰难,其间饱含的痛苦,他透着画布都能感受。

轻抚画册,叶倾恍然忆起了曾经。

那年她还是刚入职的小员工,因为容貌姣好被调到前台。偶尔程前忙起来时,她会替他送茶进来,口味却比跟了他好几年的程前还要懂他。

“好看吗?”

叶倾擡头。是床上的谢父睁了眼,目光和自己一样落在画本上,出奇温和。

一缕阳光破云而来。

谢父神色安详,发音慢却不着急。“能把,画册,还给我吗?这是我家,小南星,最喜欢的。”

他颤巍巍的伸手,像没认出叶倾是画中人,又像刻意的忽视了他。

虽然没见过几次面,但这是南星的爸爸,他妻子的父亲。叶倾也不知道到底想什幺,手中脱力,画册被谢父抽了回去。

“这是,小南星,的东西。不相干,的人,不能碰。”他轻抚着画上的少年,却不肯看真实的叶倾一眼。

最喜欢的,是不相干的人。

叶倾替自顾自赏画的谢父调好药剂,转身出了病房。

身后啪的一声,病房里似乎有什幺被摔碎了。

走出长廊,耳边传来一把柔弱的女子嗓音,透着浓浓惊喜。“叶哥哥,终于等到你了!”她自休息凳站起,想接近却被他冷淡的眼神钉住。

这世上有种人,即使他不散发情绪也气势逼人,娇矜如他就是如此。

那天后陶妍很久没见叶倾了。

几乎一夜间,他的绿色通道对她全面关闭。不管是家里还是公司,她都被下了通牒不准接近五十米内。

要不是谢父住院的消息被有意放出来,她也不知道该到哪才能见他。

“叶哥哥,聊聊好吗?”她淌着泪,一双大眼死死望着他。

他表情冷漠,陶妍话音落下许久也不见他发表意见。只冷冷盯着远处,一动不动。

“叶哥哥,我想告诉你,我只是太爱你才做了那些错事。”陶妍泪糊了一脸,她是懂叶倾的,如果真的一点机会都不给,他会拔脚就走。

叶倾看了她一眼。暗邃的目光定在她一人身上,在她脸上在她眼中。

这样的眼神甚至给了陶妍一种错觉,也许他会原谅她?毕竟他们有那幺多美好的时光,就算她骗了他,但这些年付出的感情总不是假的吧!

“你相信我,那些只是我的一时糊涂。叶哥哥,我们把那些不愉快都忘了吧?”她小心翼翼的试探,眼泪肆意的流。“重新开始好不好。”

男人的目光却缓缓收回去,连着他曾经的那些宠爱一起。

一股寒意从她背后森森爬上来,他的沉默让她的思想无所遁形。男人不做任何解答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解答。

玻璃窗透过阳光,他的轮廓被光线镀上一层妖艳的光,黑发闪着瑰丽的色泽,像从天而降的神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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