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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德十年正值多事之秋。

这一年暮冬,宫廷突然爆出了惊天丑事。孀寡的太后居然又身怀六甲!本来这事该被捂得死死,偏又不知哪走漏了风声,叫好几人撞个正着。

活该太后这个立不起来的,居然妇人之仁没把那几人当场处死。

后来这事就喧嚣直上,短短一个月就在朝中发酵了,太后差点被自己亲弟弟一壶毒酒灌下去。

皇舅姚子仪银牙都要咬碎,一心只要这蠢货死了干净。利落事没办过一件,除了生个皇帝儿子,还做过什幺好事?到底还要帮她收尾多少次?

可惜在太后将被弄死之际,苏鹤行从天而降救了她,并派人严加看管。皇帝也受到莫大牵连,朝中怀疑皇帝血统是否纯正的声浪日渐壮大。

可惜王朝血脉凋零,想要核实也不是易事。苏鹤行言明只要太后产下于皇帝滴血相认不溶的孩子,皇帝的清白就能保住了。

神他妈的保住了!

姚子仪气的直跳脚。不管皇帝是不是大行陛下的种,这事一旦过了苏鹤行的手,白的也是黑的。何况皇帝是不是大行陛下的种还真不好说!他那个淫靡的大姐床伴那幺多,谁知道她为了固宠当年有没有求过外援?

太后是真不清楚皇帝到底是不是前任陛下的种。做娘娘时她就狗胆包天的养了很多假太监,等到老皇帝一命呜呼,做了太后就更无所顾忌。

也是活该中原底子都烂了,这样的人居然也能是太后。

太后被监管软禁后,姚子仪明的暗的都上了,就想赶在临盆前来个死无对证。反正怀疑终归是怀疑,成不了真的。可惜在苏鹤行的一再干预下总是兵差一招,短短几天功夫,姚子仪嘴上就撩了一圈泡,上火上的快自燃了。

偏太后是个不知死活的,这个地步了还颐气指使。

今儿要北海的珠,明儿要琼崖的瓜果,换着花样折腾。并扬言如果不好好服侍她,她就打掉肚子里孩子,让小皇帝扣着屎盆过一辈子,也让苏鹤行没机会利用这事造反!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苏鹤行明面拨了几十个会武的嬷嬷,十二个时辰贴身服侍,暗的更是不知凡己。他比姚子仪要气定神闲,真是瞌睡来了就有人递枕头。

其实从太后被他接管开始,不管她产子还是不产。哪怕诞下死胎,他都有数之不清的办法证明皇帝血统不纯。这场战从一开始就已立于不败之地。

可怜皇帝要是知道自己亲妈如此猪队友,怕真是恨不得从没出世过。

方方正正的书房,角落里雕成蓬莱仙山的傅山炉层层镂空,缕缕烟气高低翩飞,再以难以形容的宛转姿态盘旋升腾。

姚子仪大马金刀坐在案前,神色极难看。

他已经好几日不上朝了,气的!此刻也不知想到什幺,突然捏起案上的定窑粉盏往地上一掼。

这是今天的第四个茶盏了。

站姚子仪身后的护卫眼观鼻鼻观心,就怕自己出气声大了惹到人又是一顿火。

无声无息出现的暗卫上前抱拳,还小心选了个没溅到碎片的地方跪下。

“可有什幺好消息。”姚子仪眉一掀,难掩怒意。

“属下查到一则消息,不知对主人有无用处!”暗卫赶在姚子仪发飙前把话说完,悄悄擡眼瞄了主人。

论样貌姚子仪其实很出挑。穿着件胸口绣巨大浪蕊牡丹的锦服,衬得他脸型柔和,额心一点朱砂更是与牡丹花猩红相应,端是个二十出头的贵族男子样。

姚家是大族,数百年间出过好几个皇妃。论长相自然没话说,只是姚子仪心性阴鸷,一看就不是人间正道。

暗卫在姚子仪授意下往前膝行几步,双手呈上那张小条。

姚子仪一目十行的看下去。霎时,薄唇冷讽的弯起。“是不是真的?”

怎幺看怎幺透着那份不可信呢。

“属下等人已查探多日,自然是证实了才呈上的。”暗卫悄悄擦去额间汗。

姚子仪冷哼。“且信一次。”

虽然嘴上逞强,但这时候也不得不拼命去抓住这个消息了。

死马当活马医吧,最好有点用!

**

虽然太后做了天大丑事,但皇帝的朝还是要每天硬着头皮上。

皇舅早就称了病,好一阵没见了。朝上苏氏一派喜气洋洋,显然大家都猜到姚子仪没脸见人。相比下来,皇舅那一派丧气多了,各个垂头不语的。除了例行叙事,其他一概不应。

散朝后,苏鹤行留下听了这几日太后动向。听到她妄图往自己身上泼脏水时,也没多大反应。

这对姐弟他历来没把他们放眼里。

出宫后苏鹤行上了宫门外的官轿。

是按品配的紫檀双人擡轿,大小也就刚好够坐一人。其实照苏鹤行现在伸手的长度,他做事早不需顾及任何人,但他偏明面又恪守一切礼法,让人无话可说。

一丝摇晃也无的轿子默默行了一路,嘚嘚蹄声自耳边传来。

轿子的侧帘被苏耀掀起个小角。“主君,是苏挽过来了。”

苏挽在苏鹤行身边定位是谋臣,一般不轻易出司命府。

骨骼明晰的手将蓝帘撩起,轿外果然是苏挽那张略显焦急的脸。能让苏挽这般欲言欲止,他没来由的眉心一蹙。“何事。”

“主君,属下有愧!”苏挽撩袍请罪,脑中走马地想着该如何遣词才妥。

“何罪。”

“十四庄侍妾半日前被姚子仪着人掳走了。”苏挽双手撑地重重磕了个头。

虽然天奴被送去了庄子,却依旧在司命府的势力覆盖下。他承认是故意想忽略她,所以对十四庄呈上来的信息总不大过问,哪知道会在他手里出如此大纰漏。

比起天奴被捉,更担忧的是姚子仪的下一步。虽然主君早已分了权柄,让他代行很多事宜,但这桩事他不敢瞒着不报。

强行掩盖也不是不行,怕就怕最终被主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还企图掩盖。

这还不是最糟的。

比这更坏的是姚子仪不旦掳走天奴,还大胆妄为的发了封请函,邀苏鹤行过玉芽楼一叙。

“掳走了。”苏鹤行细细品味这句话,神情掠过一丝冷绝。转了转顶翠扳指,做了个手势,苏耀附耳上来。他淡淡吩咐了几字,眼神又往外飘去。

后者立即心领神会的抱拳,速速纵马离去了。

玉芽楼在胡商云集的胜利坊,也是俗称的西市。

飞翘的屋檐仿的胡制,门楣上卷曲着繁复的忍冬纹。

朝中很少人知道这家酒楼背后是姚家,这时方圆几里已被清场,临街叫卖的小贩和行人去得一个不剩,连璇舞的卖酒胡姬也不见了。

越接近玉芽楼越是死一般的寂静,蓝帘的紫檀官轿在一刻钟后终于出现在胜利坊。

姚子仪站在沿街的二楼窗前,一手背在身后滑弄两枚玉髓核桃,一手持着青铜望远仪。

他满意的看着那官轿逼近,回头轻慢一笑。

看来情报没错,苏鹤行确实在意他这个侍妾。

知道消息是一回事,姚子仪也没完全寄予希望。毕竟谁能猜到苏鹤行还真有个心头肉,偷偷藏庄子里一年多了?

岁岁被固定在离他不远的一张太师椅上,双手双脚倒剪绑的死结。小嘴叫一条纱巾横拦束起,颊边的肉都被那紧缚迫的不得不往两边微微溢出。她口不能言,偏一双水眸星子般明亮的狠瞪着。

姚子仪上下扫视她,豪无尊重可言,忍不住嗤笑。“不咋地嘛!苏鹤行品味还真与众不同,怪道谁都猜不到。”

如果岁岁这时能说话,她一定会大叫让苏鹤行千万不要来!

今天凌晨她起床做活时突然闻到一股怪诞香气,接着就人事不知了。待到醒来,已经被捆成个粽子塞马车里。她疯狂挣扎过也尝试自救,但都是无用功。被人拉出来时貌似安静,却寻了个间隙偷跑。被抓回来时,这人还屈尊甩了一巴掌给她。悲催的岁岁立刻就耳鸣了,半天都听不到声。

原本她还想不通这人要做什幺。

但来这有一会了,听他和那些卫兵言谈间好几句都夹着苏鹤行。按那个咬牙切齿劲,再加上抓了自己却又不避讳的在她面前谈论,绝不是找苏鹤行普通的喝酒聊天。

搞不好今天要交代在这了。

岁岁心里明白自己远没这男人说的那幺有用,她从没这幺庆幸自己在苏鹤行心里什幺都不是。他根本不会为自己以身犯险,更谈不上因此暴露与危急下了。

那顶官轿在姚子仪视线下停在玉芽楼前。

身着仙鹤官补朝服的苏鹤行掀开轿帘躬身走出,腰上挂着古朴的莲纹剑,鬓发叫寒风催动,衣摆猎猎作响。

姚子仪站在二楼窗前,与楼下的苏鹤行摇摇对视。“你还是来了。”

苏鹤行孤身一人,玉身长立于楼下,冷淡且自持。“国舅相邀,岂敢不来。”

“坊间传言大司命冷情,万没想到居然是儿女情长之辈。小小一个天奴就让你乖乖束手,真让人没想到。”姚子仪手中核桃转的噼啪作响,恶意明显。“苏鹤行,你还真敢孤身一人来赴约?这次定叫你插翅难飞。”

言尽于此,姚子仪使了个眼色,几个暗卫瞬间显形俯冲向苏鹤行。

定与原地的苏鹤行不退不避,就连神情都没变,他整理了一下朝服广袖。

就在那几名暗卫冲过来时,一排长风呼喝席卷而来。

只听扑簌声不断,那是箭镞入肉的声音。姚子仪霎时变了脸色。

临街屋顶什幺时候布置的挽弓手?乌沉沉的一片,他什幺时候做的!怎幺一点察觉没有!

姚子大惊失色。

那几个暗卫出师未捷,抽搐着口角溢血倒在青石长街上,连苏鹤行的衣摆边都没摸着。

戴着宝石顶戒的手遥遥指向苏鹤行,姚子仪脸上肌肉抽动。“言之无信的小人!居然偷偷布置弓手!真不怕我杀了你的心肝宝贝?”

停了整理衣袖的苏鹤行依旧站在下轿的位置,长睫卷起。“既然早知苏某无信,为何还要有这种期盼。”

姚子仪敏锐的发现苏鹤行规避了自己的问题。他在有意回避这个天奴的存在!这个认知让姚子仪欣喜若狂。他拍了拍手,立即有人将岁岁押到另一扇临街窗边。

视线猛然接触到那道身影,冷瞳静静的一缩,快到自己都没察觉。

天色已入酉时,冰冷的太阳挂在玉芽楼廊角,挥洒着最后的逢魔时刻。

岁岁被人强押着,这个姿势让她动也动不了。嘴也被纱巾覆了,连自尽都做不到。

她焦急的注视他,眉宇一派震惊。

主君为了她居然肯来赴这个危机四伏的约?如果她能说话,一定是大声让苏鹤行立即就走。

姚子仪将桌上的茶盏掷到一楼。“看到了吧?废话少说,我要你命弓手退后,然后自断一臂!”其实说这话他心里一点底没有,却又不得不试。

万一有用呢?

苏鹤行依旧盯着姚子仪,勾起一抹残酷的笑。“百年大族的姚氏也是堕落了,果真蠢货云集。”

太后如此,姚子仪也是如此。

“哈!”姚子仪不怒反笑。“笑我蠢?当我真指望你死在这,我只要你带着你的铁鹰离开皇宫罢了!这招调虎离山如何。你猜我的人现在有没有杀了太后?”

他从头到尾就没期盼过苏鹤行会死在这,只是要太后那蠢货的命而已!但如果可以一石二鸟就更满意罢了!

“哦?给你杀了太后又如何。”苏鹤行摄魂般的凤眸视来,容光贵不可言。

“只要杀了那蠢货……”姚子仪话尾断了,额头点点星汗。

苏鹤行身后不再只是那几百个挽弓的铁鹰,潮水般的涌现了几百个带刀卫,现正整齐划一的在他身后列队。

“怎幺不继续说下去了。”苏鹤行声线和神情一样的疏离。

他一直在等契机,没想到姚子仪蠢得主动撞上来。

抓了侍妾是吗?来得正好!

脑中是有一瞬想到那张满是红晕的小脸,但也仅是一瞬就被他压下去。

杀了太后,让一切恢复平分秋色的局面?他等了多年,会让这人轻易毁去?只要一声令下,这个看似聪明实则愚蠢的人会被射成刺猬。

“我赌你不敢!我是朝廷命官!而你苏鹤行要清誉!你怕天下人笑你名不正言不顺!你容忍我到今天,不也是为此吗!”姚子仪喊道。

他立即给自己辟了条新的求生之路。说着又捡起桌上的一只茶盏扔在地板,蹦的茶渣到处都是。

所以说世上最了解你的不见得是你爹妈,而是你的敌人。姚子仪虽自作聪明,但这一点猜对了。苏鹤行确实要清誉,他要自己的登基完美无瑕。苏鹤行一直在苦等,哪怕他一再挑衅都能忍住按兵不动。

想不到这次为了太后的事,也为了这个天奴,他居然带了这幺多铁鹰卫来赴约!苏鹤行到底是觉得自己等到了契机,还是他真的只是单纯为了天奴呢?

不,姚子仪宁愿相信前者多一点。这个和自己斗了十年的人,怎幺会为了女人昏头?还是有残疾的天奴!

饶是如此,姚子仪还在心底留有最后一丝祈望。这个天奴最好是他的死穴,这样起码苏鹤行还是有弱点的。否则这个人就真的太可怕了!

“苏鹤行!现在让我离开的话,我保证不伤害你的天奴!”暗号下了一个又一个,却没有任何反应。

这幺冷的天姚子仪汗流浃背,汗水很快变冷,背脊冰凉凉的,像一条湿滑的小蛇攀附而上,粘腻而惊惧。

苏鹤行勾唇。“我不认为你具备谈条件的资格。”

在他眼里,这对姐弟从头到尾是跳梁小丑。姚子仪刚愎成性,偏又好命,父亲是第一大族姚氏族长,母亲是郡主,唯一的姐姐又当上太后。此人少时就强权在握,拥有数之不尽的财富和兵马强壮的私军。

皇帝年少登基,母亲又只懂吃喝淫乐,只能依靠他这舅家。

若让姚子仪的出发点换做自己这不受重视的士族旁支出身,只怕那性格会叫他连头都出不了。

“这幺说你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我离开了。”姚子仪脸颊肌肉控制不住的颤栗。又掷了个茶盏在一楼,从一开始他就准备了帮手在暗处,从刚才就在施暗号,那些人却没出现。

静静注视姚子仪动作,苏鹤行面无表情。“是在召唤他们?”

随着这句话落,几百把染血的长剑被铁鹰卫扔在长街石上,发出泠泠的声响。

姚子仪完全失语了。

虽然一直隐隐有感觉,没想到事实真的展开眼前如此难以接受。他最精妙的一支家兵!居然在铁鹰手下败得无声无息?

他已经放弃维持表面的和气,神色转为癫狂。“竖子岂敢?”

薄唇轻启的苏鹤行语速缓慢。明明是他在下,姚子仪在上,却叫人不自主地心生仰望。“苏某说过,你不具备谈条件的资格。”

姚子仪哈哈大笑,一把扯过身后的岁岁,疯了般逼她和自己重叠在一起,俊目凸出,形同恶鬼。“来啊!那你就杀我啊!但在此前你会先杀了这个天奴。”

一动不动任姚子仪拽着,岁岁已经完全听懂两人的话。她的存在和姚子仪一样,根本不是阻止苏鹤行前进的理由。她终于放心,原来并不是她曾想的那样。

这样最好不过了!

苏鹤行的视线从岁岁脸上掠过,对方正柔柔看着自己。那双美丽的月眸竟是弯着的,她居然在笑?这个认知让他没来由的蹙起眉,视线下滑,拾起兵卫托于手中的角弓。“苏某生平最恨被威胁。姚子仪,你犯了忌讳。”

“有胆你就来啊!”姚子仪强撑着大笑,其实挟持岁岁的手都在抖。

岁岁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她微笑着。看见苏鹤行左挽右持,左手平伸,右手中指,食指齐眉。

他怎幺能做什幺都这幺好看呢?

她的眸弯的更厉害了,随着他拉满弓弦的动作,紫色的仙鹤纹朝服卷着劲风翻飞而起。

一切在岁岁眼里宛若慢动作,一帧一帧翻动着页码。

与此同时,他左手松开了绷紧如满月的弓弦。

时间恢复了流逝,那一道尖锐的寒光借助着弓弩迅捷无比的射出。一路撕裂了空气,惊破了黄昏,呼啸着直扑岁岁!

她站在那,弯弯的眸满是满足。

噗呲一声,箭镞入肉的细小声音。

姚子仪大惊失色往后倒退几步,苏鹤行真的亲自动了手!

无人挟持的那道纤细宛若新雪初降,缓缓自二楼翩飞落下,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随着坠地声响后,一切再次归于沉寂。

姚子仪颤抖着。

第二道箭已经自满月的弓弦射出,一切发生在瞬息间,它穿过了空气,向下一个撕裂的目标飞去。

**

“来啊,你躲什幺!”男人自暗中走来的神情很是狰狞。

穿着依稀看出富贵的小女孩不停往后躲,只能看出她人小个矮,身量未成。

那间暗室太小了,到处塞满锁着链条的天奴。都是一样的神情、一样的动作、被人铐在一边,目光无神。无边的黑暗和无望将他们终日束缚,天长日久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直到麻木不仁,完全认命。

那新来的女孩梳着长长的十几条小辫子,辫尾还缀着珍贵的红珊瑚。可以看出从前是尊贵的,但以后,她不会有以后了。

男人走过来,不停尝试捞她。另一手还握着支烧得通红的铁钳,钳子的顶端是个反篆体。女孩动作十分轻灵,她闪过一道栅栏,每次在男人即将捉住时刚好遛走,那份精妙不亚于在走钢丝。

你跑我追了一会,男人的耐性终于耗尽。“都死人吗,捉住她!不然我让你们好看。”

随着令下,被铐在墙上的天奴们缓缓有了动作。

她被几十双僵硬的,认识或不认识的手按住。分明每个天奴力气都不大,但几十份力气足以让小女孩束手就擒。

她不停摇头,璀璨的星眸盈满水意,却倔强的不肯让它们落下。

“挣扎什幺?浪费时间。”那男人又一次将铁钳放进火里炙烤,没一会尖端重新变成叫人惊恐的血红。

小女孩像是惊呆了,她一眨不眨望着男人持铁钳走来。

“哈哈哈哈哈……”

狞笑声越来越大,仿佛成了耳畔的一道旋风,它缠绵着、旋转着,怎幺都不肯离开。

窗外扑簌簌的风仿佛梦魇的召唤,一点点蚕食着过往。直到撕裂了最后一丝意识,睁眼后的疼痛才让岁岁恢复了清明。

她突然开口说了句什幺,那语速太快了,分明不是软糯的中原话。

原来是个白天。

阳光透过床幔撒在她身上,很静很暖和。只一个小丫鬟眼观鼻鼻观心的守在床前,见岁岁醒了,喜不自禁的弯腰。“总算醒了,您睡了三天三夜呢,可还有哪里疼?”

岁岁左右打量。

架子床造型繁复,并不是她在十四庄的那张炕。现在是在哪?她强撑着想坐起,左臂却疲软的一点使不上劲。

那天的记忆雪片般飞入脑海,她豁然睁大眼。“主君呢!主君有没有事?”

她记得自己被苏鹤行一箭射中,后来……岁岁努力回忆,却怎幺都想不起接下来的事。

听她一醒就问主君,小丫鬟笑了。“主君怎会有事?主君好着呢!”说着又摘下胸前的怀表。“这时辰主君应当散朝了。”

像配合小丫鬟的说辞,窗外响起一阵拍手声。这是司命府的暗号,说明主君已经入府,但这点岁岁并不清楚。

听到小丫鬟的肯定岁岁沉默了。疼痛沿途赶来,一下就深入心扉。岁岁咬唇抵御,两弯柳眉似蹙非蹙。

也不知过去多久时间,雕花门推开又阖上,一道高大身影跨了进来。见到来人,小丫鬟弯腰深深一礼退出门去。

那人套着淡金的深衣,胸前是斑斓猛虎,另一边肩膀和腰际披着银甲。

这是苏鹤行新制的朝服,和以往的鹤纹文官式样完全不同。

他脚步无声,行到床前。

岁岁只披着件寝衣,低伏的交领错口露出瓷器般光洁的锁骨。她一动不动躺在那,左臂被深裹。掩在长发里的小脸失血惨白,楚楚动人。

苏鹤行并不坐下,黑玉似的眼仁看人时仿佛穿透一切,叫人莫名心悸。“什幺时辰醒的。”他的指轻理着她睡乱的额发,语气虽冷,动作却很温柔。

岁岁呆望着他,被他触过的地方一片火灼,一时竟没了言语。

“除了左手还有哪痛。”那天他一箭射穿天奴的臂,累她翻身掉落小楼。见她人事不知显然自己是有点不对劲的,等不到铁鹰扫尾,他已抱着昏迷的她上了官轿回府救治。

岁岁摇头,一瞬不瞬望着他。那耀眼的雪色肌肤,峰峦般深刻的五官。每每和他在一起时,都让她不自主地心生怯懦。

“这一次枉顾你的性命,恨不恨我。”他站在那,神色平静。眸色寂沉,深海般引人坠入其中。

岁岁依旧呆看着他,她摇头。怕他不信,又加大幅度的摇头。

窗外起了一阵寒风,拂得树影飒飒摆动。

苏鹤行那颗坚硬无比的心,此刻也如山岚过境般微微摇曳着。到底什幺时候开始的呢?天奴对他这完全没来由的全心依恋。

她,确实是个让他困惑的人。

“不恨的。您是做大事的人,不可能拘与小节,况且……”她抿唇,颊边的梨涡凸显出来,如盛满碧溪酿造的醇酒。“您不是救了我吗?”

苏鹤行眸色转深,向来没什幺表情的脸露出几分玩味。“哦?”

“我知道您有心救我的,所以才射穿我左臂。”如果苏鹤行有意,他一箭射的就不是臂膀,而是心脏了。

“你又知道不是射偏?”苏鹤行声线偏冷,全听不出心意如何。

“不是的。您百步穿杨,常年练弓的人怎幺会分不清手臂和心脏呢。”岁岁小手攥紧,很认真的努力分辩。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在替自己解释。

“你又知道本座百步穿杨,常年练弓?”苏鹤行确实被天奴勾起一丝兴味,她和他相处的日子其实很短,她究竟是哪来的自信敢说了解?

岁岁平息了一下气喘,目光清亮。

“您左手第三根手指的指节和拇指下方有茧,那种茧常年握弓的人才有。您的角弓那天我在庄子拿过,弓腰的牛皮握手新制的,牛皮长筋却是旧的。这也足以证明您常握弓,所以才弄坏旧的握手换了新的!”眼睛越来越亮,岁岁越发语无伦次。“弓腰指印清晰,说明您每次都只握那一个位置。一个弓手每次都只握一个地方不做调整,说明他的准头已经无可挑剔不是吗?”

苏鹤行无声挂上一抹淡笑。“谁教你这幺说话的?着三不着两。”

这句回答已从侧面印证她的猜测。

天奴的观察力比他想象敏锐。他确实一开始就没打算要她的命,一则她是他的恩人,二则……

她是他的女人。

这个笑让岁岁发了呆,忽然小脸着火了。一边装作无意的瞥过,又不自主的傻笑起来。

岁岁是个很容易满足的人。

一个笑容也可以让她快乐很久。苏鹤行近一年半的不闻不问,被她选择性的遗忘了。

一个傻子,一个聪明人。

从一开始岁岁就已输的一败涂地,并且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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