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仪跟着贺敏之在宫中的内应,往文德殿去,相国寺的钟声响起,推着干冷的夜风,如利刃一般割在脸上。
龙椅上有了新皇帝,一砖一瓦还是旧时模样。
她少时常扮成内侍,不是偷偷潜入父皇的书房,就是带着降真,苏合,去角楼上坐到天色擦黑,华灯初上。
那时,依仗的不过是父皇的疼爱,那疼爱归根结底是因为母妃。
唯一失策的一次,是她偷偷在文德殿舆图上画了一只乌龟,因记得皇后娘娘说过,龟乃寿福。
她不过是希望父皇的江山千秋万代,哪知触了父皇的逆鳞。
母妃匆匆赶来,将她护在身后。
父皇动了真怒,任他平日里捧在心间的人儿怎幺哀求,也是执意要罚自己刑仗,刑不上士大夫,何况玉叶金枝,真被打了,如何自处?
最后那板子没落在自己身上,大概是母妃替自己挨了。她记得自己当时跪在殿外,听见母妃压抑的饮泣声,悔恨交加,至于其他殿前伺候的人为什幺避得那幺远,心中纳罕。
如今故地重游,她已不是懵懂少女,自然明白了为什幺后来有言官上谏表,说母妃淫乱前朝,妲己褒姒在世。
短短前路,容不下太多回忆,何况脚下荆棘丛生,不敢大意。
引着她的人带她到了玉石台阶下,也不多言:“茶房是左手第三间。”
台阶下来一个小内侍,弓着腰,在妙仪脸上一瞥,不满道:“怎幺找个不周正的来御前伺候?”
“您息怒,年夜里,各人都派了活计,只她一个懂茶的还得闲……换个人来也可,怕是点不好茶。”
小内侍一想,也在情理之中。
若不是面颊上有胎记,也不会在岁末宫中最忙的时候,还有余闲。
陛下就快回来了,随时要吃茶的,他叹一口气,领了人上去,煞有介事嘱咐道:“今日需得十万分小心伺候,不然十个脑袋都不够掉。”
妙仪低声道:“多谢贵人提点。”
小内侍将她引至茶房,与管事嬷嬷交待了几句,便听见殿外脚步匆匆,料想是御驾到了,急忙去了。
赵溢下了步辇,昂首看去,星斗满天,在寒风中驻足,也不觉得冷。
他曾经不是个听信天命的人,等真的得了老天的眷顾,才觉得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越发依仗起黄老之道,占卜之言。
王继恩随侍他身边:“陛下,夜里风寒,饮了酒,更是吹不得。”
赵溢擡手,由人扶着,进了大殿,又听他道:“热水已经备下了,陛下早些安置了?”
这个朔夜,才过半而已,现在晴空万里,过一会儿也可能阴雪满天,他今夜是做什幺也不能睡的。
赵溢一挥手:“不忙,你让人将门窗都开了,叫晋王过来,陪我下棋。”
王继恩略一迟疑,一边使人去请,一边让人知会了太后。果不出他所料,赵衍已醉得不省人事。
他受太后示下,在御前不露痕迹地替赵衍描补:“陛下,晋王爷今日饮了不少酒,伺候的人说,饮了醒酒汤也不见起色……”
说到一半,不见天子回应,怕他龙心不悦,迁怒起赵衍,话头一转:“不如,老奴去请荣修仪过来陪陛下对弈?”
荣修仪棋艺如何,他不知晓,但是哄男人很有一套,尤其是这样的孤枕难眠的夜晚。
赵溢嗯了一声,算是应了,能有个人知冷知热地陪着,聊胜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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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房的管事嬷嬷熬不住长夜,在椅子上打起盹儿来。小炉上烧的水不能停,也不能久沸,烧过一壶,又换一壶。
夜深了,外面反到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妙仪走到茶房门外望去,有人擡着炭盆,有人举着宫灯,文德殿门窗大开,通明如昼,一片烛海被寒风吹过,光影如浪,明暗不定。
好端端的,为何在夜里开着门? 这因由她不在意,可十几双眼睛盯着,总不利于她行事的。
荣修仪披着雪狐大氅,被人擡到殿前,上了玉石台阶,愣住了:“怎幺开着门窗?”
王继恩迎上去:“娘娘,这是陛下吩咐的,老奴也不知为何。”
她虽恃宠而骄,也不是没有眼色,知道这是提醒她不要多问,只略摆一摆架子:“那便将炭盆烧旺些。”
“老奴这就去办,娘娘快进去吧,陛下在暖阁等着呢。” 他满面堆笑,引着人往殿内去,而后退出大殿,远远候着。
荣修仪心中怨怼,这门窗大开,又怎幺和陛下同谐鱼水之欢?待她进了暖阁,见赵溢对窗独坐,若有所思,面前放着棋盘,看来是真的要和自己敲棋子,只得收起心中的旖旎心思。
她整了整衣裳,恭敬地请了安,又说了些应景的吉祥话,见他脸上神色淡淡,全不见往日柔情欢意,一时也不知是坐是站。
“坐吧,赢了我,明日便给再你晋一晋位份。”
她往日床笫间任赵溢磋磨,也多是有宠无赏,如今一盘棋就能晋了位份,也不知是喜是忧,惴惴不安坐下,见他给自己留了白子,嫣然巧笑,落下一子:“陛下让着臣妾。”
“嗯……” 赵溢落下黑子,目不转睛盯住窗外的虚空。
火盆里的炭火添了一次又一次,棋下了一局又一局,毫无生趣。
到了寅时,已算不得夜晚了。
赵溢将棋子一推,这难熬的一宿终于过去了。
他心情大好,搂过昏昏欲睡的美人,边往榻去,边吩咐王继恩:“关上门窗。”
荣修仪见赵溢摸出一个小匣,里面有个半红半黑的丹丸,被他一分为二,好奇道:“陛下这是什幺?”
她说话间,口中已被塞入半丸,不想吞,不敢吐,虚虚含着。
“好东西,乖,吃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