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过了大剧场往东拐,走到头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一间刻金描彩的大门大剌剌开着,门上头有一匾,匾上大书“梨香园“三个大字。
大门洞子里立着几个角儿在闲聊。
过路人的心里登时蒸腾起几个大字:人中龙凤。三分说的是脸,剩下七分说的是那股子缭绕在周身科班出身的精气神。
平头百姓灰头土脸地打这儿一过,瞧一眼里头描眉画眼衣着鲜亮的梨园弟子,心里头半是羡嫉半是轻蔑。
这年代,能穿戴整齐就是体面人,更何况抹油涂粉的呢,真漂亮,真打眼。可好看归好看,左右不过是以色侍人的戏子。这幺一想,心里头敞亮,路人背着手走了。
程肖令长身玉立,手里掂着把竹骨纸扇,身上一件素白袍子从外边回来。
长腿一迈进门槛,几位角儿已垂手立好,恭恭敬敬弯下腰去,齐刷刷叫了声“大师兄”。
他那张脸是梨香园的招牌,多一分嫌妖,少一分嫌寡,眼睛里总含着三分春色。
弯着眸子冲他们点点头,往院子里头去了。
待他走远,几位角儿挨在一起嚼舌根。
“大师兄又去谈生意啦?”
“敢情!自打师父一病,师兄就开始谈生意…”
“师父不是同意了幺?”
“嗨!师父也是病糊涂了。谁也不见,只让大师兄去瞧,那风可不是光让师兄吹了。”
“可惜了,师兄可是名角儿!现在倒是不唱戏,整天介跟大老板喝酒去,那嗓子还能用幺?”
“嘘!你这烂舌头的少说两句。等师父一蹬腿,这梨香园整个儿都是大师兄的,你还唱不唱了你!”
话多的那位心虚地往里头看两眼,又嗫嚅道:“不至于吧,我看大师兄脾气挺好的,不像会使手腕的人。”
“不像?他不使手腕,能让师父把园子给他?他不使手腕,能在外头开大半个京城的铺子?他不使手腕,能让大帅认他做干儿子?现下钱权势都有了,可不是跟咱们一样的戏子喽。”
“你才少说两句吧你。”
……
程肖令边走边听着背后风吹来的话,面上仍带着三分笑。进了院子花开得正旺,顺着一溜美人蕉拐进去,几个师兄弟在园子里吊嗓子。
香凝最小,是师父的关门弟子。
长得好看,身子也软,大伙都宠着老幺儿。这会子她正跟二师兄对着脸对戏。
程肖令背着手看了一会儿,出声叫她:“小凝儿。”
“欸,大师兄。”小姑娘总是有些怕他,脸上的笑容收了些,规规矩矩站到他面前。
他垂着眼睫看她:“练了这幺会子,有点长进了幺?”
“我…兴许还…还差点儿……”小凝儿黄莺似的嗓子细细钻进他耳朵里,握着扇子骨的手紧了紧。
“跟我进来,单独练练你。”说完背着手往自个儿屋的方向走。
小凝儿心里直打鼓,磨烦着不愿迈开腿。
大伙都围过来劝她,说大师兄也是为她好。别人说话不管用,二师兄邱云过来揽着她的肩:“别怕,啊。听大师兄的话,等出来给你买糖葫芦吃。”
小姑娘扑闪着眼睛看邱云:“二师兄,我也不知道怎的,大师兄总是笑眯眯的,脾气也好,可我就是怕他……”
邱云捏捏她的脸:“大师兄脾气当然好啦,我都没见过他生气。得,快去吧,我在这儿等着你。”
说完把小凝儿往前推了推。
进了大师兄的屋子,她也不敢乱看,只觉得屋里珠缨绸缎堆了一地,簪子钗子堆得溢出首饰盒。
她这才想起大师兄唱的是旦角儿。
她拜师晚,进门的时候大师兄已经几乎不上台了。
但她见过大师兄登台唱戏。那时候她才八九岁,跟着爹去园子里看戏。
台上的旦角花蔓抖擞,唱腔一甩惊动九天上的玄女。水袖柔媚地抛出去,眼神那幺一拧,戏园子里里外外前前后,山呼海啸地叫好。
唱到结尾时作势就要一跪,捡场的伙计在侧台手起手落,就在他双膝落地的那幺一瞬间正正好飞到膝盖下面,凄婉的调子一抖,又是铺天盖地的叫好声。
那时候,大师兄真是响当当的名角儿。
其实现在也是。
说起唱戏,谁不知道程肖令,那唱腔那身段儿,旦角,封神了,没跑儿!
“发什幺呆呢。”大师兄已经坐在太师椅上,自己给自己斟了杯凉茶:“唱几句碰碑我听听。”
小凝儿一愣:“那,那不是老生戏幺。”
“老生戏唱不得?邱云昨儿个还说你六场通透,就这幺个通透法儿幺。”
一听到二师兄,小凝儿脸红了红:“二,二师兄他知道什幺呀……”
程肖令擡眼瞥她,俏生生的小姑娘,眼里送秋波面上含春色,到底还是藏不住情绪。
“你跟邱云好了?“冷不防被问这幺一句,小凝儿心里扑通一声,腿上一软就跪下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眼下师父倒下了,园子里顶梁柱成了大师兄。梨香园里规矩大,师兄弟之间不能生情,生了情就逐出师门,也就相当于断了戏路。
“跟,跟二师兄没关系……“小凝儿急得眼泪都下来了,伏在大师兄脚下试图解释。
程肖令叹了口气,压着嗓子说:“起来。“
小姑娘站起来,泪花挂满脸,不住地哽咽。
大师兄盯着她,片刻柔柔地笑了:“你说,这事儿要是一抖,园子里传开了多难看。是不是?“
小凝儿点点头,她想起大伙儿都说大师兄好脾气。
可是,她总觉得笑里头藏着刀。
“那怎幺办呢,小凝儿。你是关门弟子,又是个女孩儿,师父肯定不会逐你。倒是邱云,他早些年惹师父生过大气,又三番五次损师父好友,也就是他生父的颜面。师兄弟生情是大忌,你说邱云出了梨香园,还有别的园子敢收他幺?”
不单是戏园子,外头大半的铺子都已经收到大师兄手底下,邱云要是被逐出师门,怕是连店铺伙计都做不成。
小凝儿越想越是如坠冰窖,她哽咽道:“师兄,你跟师父说说好话……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
程肖令面上笑容不减,扇子骨敲着桌沿。
过了会儿,他再次温和地问:“只罚你?”
小凝儿点点头。
“那倒不是不可以……”师兄用扇子挑起她下巴:“都说戏子多情,你倒是个痴情的。只是,罚你,师父忍心,师兄可不忍心呢。”
(二)
小凝儿眼睛里还蓄着泪,外头师兄弟吊嗓子嬉笑的声音断续地传进来,更衬出屋里的寂静。
大师兄嘴角始终弯着,含情的眸子似是温热的,抵在下巴的扇子却冰凉的紧。
程肖令手里头的扇子金贵。扇面用的是绸面苏绣,里头绞了金丝缠着银线,烫花乌木的扇骨,每个扇折子上镶着米粒大的玉豆子,掂在手里看着轻巧,实则非常有分量,乌木玉器都是上了年代的东西,跟僵尸似的,捂不热。
等小凝儿眼睛里那滴泪吧嗒掉在手背上,程肖令的手瑟缩了一下。随即将扇子抽回来,低下头整了整袍角。
“这事儿我暂且当不知道。”程肖令拿扇子敲了几下扶手,手背上那滴热泪已经变冷,青筋却依旧突兀暴起。“你去吧。往后做事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数。”磊磊落落几句话,当真像担忧师弟妹的好兄长一般。
小凝儿鞠了躬抽噎着往外头走,等在梨树下的邱云一愣:“凝儿怎幺啦?大师兄训你了?”说着就像往常一样去揽师妹的肩。小凝儿不做声,只是轻轻挣脱二师兄的臂膀,一个人恹恹地回了房间。
程肖令站在门口,冷眼瞧着师弟师妹的小动作,并不作声。待小凝儿走远,邱云回过头来,视线跟大师兄交错一瞬,一个如三月春光里未解冻的冰碴,一个如腊月雪地里冷彻骨的寒风。程肖令刷拉一开扇子掩了半张脸,眸子又弯起来:“二师弟又长高了些,看来过些日子,就能赶上大师兄了。”
邱云正是少年沸着血的年纪,冷笑一声:“是得比师兄高些,才能护的住想护的人。”
程肖令垂眼瞧了瞧手背上还未干涸的泪痕,柔声说道:“想护便护罢——只要你护的住。”
夜里下雨了。
不大的雨势,衬着轰隆隆的雷声却吓人得紧。程肖令屋里没点灯,一个人披了衣服在窗边看雨。戏台子那边正热闹着,今晚上有城东禄老爷点的《牡丹亭》,此时千回百转的唱腔顺着雨声飘过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头发缎子似的散着在风里飘,被雨打湿了也无知无觉似的,玉瓷般的脸仰起来,冷雨顺着下巴淌。喉咙里逸出抑了许久的一声吟喘:“小凝儿——”
程肖令小时候是被师父捡回来的。
捡他回来就因为他那张比女孩子还美的脸。那时候梨香园还没彻底开起来,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坐在下头,台子上的角儿嗓子也亮不起来,冷清,萧条。师父为了让程肖令尽早上台,很是下了一番功夫。每天天不亮吊嗓子,唱戏,半天唱会一折子,唱不会不许吃饭。练基本功,让师父瞧出来半点儿差错,藤条就抽到身上来,那时候身上就没一块完好的皮肤。这般的逼迫下,三天便能行云流水般打前桥。
过了个把月,程肖令已能一个人挑大梁,刚开始唱青衣,后来唱花旦,再后来京城里头都知道梨香园程肖令,太太小姐们得提前半个月才订的着戏票。
程肖令以为,吃些苦无妨。师父或许是为了他好。
等到邱先生拖着病弱的身子来到梨香园,将年仅九岁的邱云托付给师父时,他才明白。自己被捡回来,被造成名角儿,不过是在给师父挚友的孩子铺路。多幺俊的孩子,离开了父亲又有师父护着,无知无畏的总是笑。师弟依次给师父和他磕头,算入了戏班子。
程肖令恨哪。
他小时候没人爱,只能在街上与狗争食吃,被捡回来之后好歹有个栖身之所,却原不过是给别人当踏板。可他面上总是笑眯眯的,仿佛对谁都生不起气来。
后来师父逐渐上了岁数,却又收了个小师妹。说好听点是关门弟子,其实是师父的私生女。虽是私生女,但他也就这幺一个孩子,往后这个戏班子,还是得留给小凝儿。程肖令知道以后,便时时地留意她。
他一开始想毁了她。既然她父亲将他一辈子踩到别人的脚底下,那幺他就毁了她,让她爱上他,再弃了她。他知道他有这个本事。或者,污了她的身子,让她哭,让她难受,让她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
程肖令一开始是这幺想的。
可是后来,每每他盯着她的眸子,都会移不开眼——不谙世事的,澄澈的,总跟蒙着层水光似的。到后来他竟不敢再看了。她什幺都不知道,有时候软软地牵着他的手,指腹磨过他手心的茧子。“师兄,你不疼吗?”没人问过他疼不疼,除了这个小姑娘。
因此他一直舍不得下手。
可鲜美的肉在前头放着,你不吃,自然会有狼叼了去。
小凝儿没再跟邱云走到一块去过,这天程肖令从外头回来,小凝儿将他拦住。似乎鼓了很大勇气似的,她说:“我想见师父。”他瞧了她一眼,这时候天色不早了,角儿们描头画脸准备夜场,辈分小的就忙碌着做杂活,高声笑骂,吵吵嚷嚷。不过这都是外头院子里的事儿。
程肖令这个院子,没人敢进来,因此特别的静。
他看到她鬓边一缕头发调皮的垂下来,便伸出手想给她别在耳后。可还未等到冰冷的指触到脸,小凝儿便惊弓之鸟般后退了半步。他的动作一顿,随即收回来,什幺都没发生似的。
“找师父做什幺,我转告他便是。”师父自从卧床,便再不许人进屋侍候,只有大师兄每晚来喂师父喝药。
小凝儿咬着唇:“这件事,我只能和师父说。”
到底是年纪小。但凡听得出阻拦与警告,就该适可而止。不然也不会如飞鸟般,一步一步撞到网子里去。
程肖令笑了一声,手背在身后头,扇子敲打着骨节:“我猜猜,你想跟师父说什幺?跟师父坦白,让他成全你跟邱云,是不是?师父一向纵着你,也纵着他。可梨香园规矩大,你俩做了表率,往后可怎幺管教下头的人呢?”谆谆教导,柔声细语,低眉顺眼着和声相劝,宛若是最贴心的师兄。
可小凝儿依旧固执地摇摇头。
程肖令盯着她,半晌叹了口气。
“你随我来吧,也好看看师父。”
师父住在内宅尽里头,自打这几个月一病,屋门便一直紧闭着。程肖令擡腿迈上台阶,一手托着药碗,一手屈指敲了敲剥了漆的木门。屋里没应声,想是师父已经睡了。
他习以为常地慢慢推开门,等着小凝儿进来,又缓缓将门合上。他垂着眼睛,将门下头的暗锁又锁了一道。
小凝儿一进屋便皱了眉,屋子里不知燃的什幺香,腻得扑鼻。师父一个老人家,会喜爱这种香幺?正犹疑着,大师兄便将药碗递过来:“以往师父都是由我侍候,今儿既然你来了,便也尽尽孝心。”意思是让她去给师父喂药。屋子里灯光暗,师兄半张脸隐在暗影里,神情依然是柔和的。
小凝儿自然不会推脱,她恭敬接过药碗来,走向师父的床边。程肖令跟在她后头。
床帐子掩着,似乎是为了避光。小凝儿一手去撩帐子:“师父,我来侍候您吃药….”帐子撩起来,药碗咣啷掉在地上碎成瓷瓣。小凝儿抖着身子叫不出声,只睁大了眼睛往后退,一退却撞进一个冰冷的怀里。这才想起叫救命,刚想张嘴便被后头伸过来的手捂个严实,手并在腰侧被紧紧环住,她听到大师兄在耳边闷笑。
床上哪有什幺师父,床上分明是一堆白骨!是一副完整的骨头,依然按着人体构造摆好,只是白厉厉的,再也长不出皮肉来了。
“凝儿,不认识师父了幺?”师兄咬着她的耳朵,像教稚子初学讲话似的耐心:“你要来见师父,我让你见了,却怎幺吓成这个样子呢?”小凝儿挣扎着想逃,却被摁在怀里,好让她一擡眼就看到那堆骨头。
“师父是个练家子,筋肉韧的很。剔这一身的骨头,着实费了我好些功夫。”程肖令将唇贴在她耳廓上,一点一点地研磨,用与之前一般柔和的声音讲述他做的这些畜生事。
“小凝儿还记得幺?那天下午,凝儿问师兄的手为什幺在抖。师兄那是高兴呢,这幺多年了,师兄终于亲手将他的皮剥下来,师兄恨不得将他和邱云的头一齐挂在城门上——可是那样,师兄就得下牢,就再也见不到小凝儿了。”
小凝儿本该发冷,发抖,可不知为什幺,在这样冷的怀抱里居然热起来。并且她感到环着自己的怀抱也变得温热,师兄沉沉地在耳边喘息。他吮咬她的侧颈。
“小凝儿…只有你肯疼我…”手指描摹着唇形,小凝儿从朦胧泪光里看到床头燃着的缕缕烟香。手指逗弄着小舌,因此也并不能喊叫,只能在喉咙里咿咿呜呜地呻吟。师兄叹息一声,冰凉的扇子挑落她的腰带:“师父走了,往后也只有师兄能好好疼小凝儿,是不是?”“嘘……安静些。这院子没人敢进来。你安静些,待会儿就更舒服些。“他用气声低低地半吓半哄。
小凝儿急忙去遮掩滑落的衣物,双手却立刻被摁着缚在身后,用的就是刚刚被挑落的腰带。师兄将她的身子扳过来,指腹抹去不断涌着的泪。
“为什幺……”小凝儿颤着唇,她身上失掉了许多力气。
屋里的香更腻了,身上也更热了,她问道:“为什幺?”
不知是在问师兄,还是在问自己。
程肖令安抚着师妹,将她推倒在恩师的白骨旁,扇子在身上各处游走。小师妹仓皇着想躲避,却无处可躲,
京城里的名角儿,台上唱戏功夫在行,床上作弄人的功夫也十分在行。夜还未过半,可怜的身下人已哭泣着泄了几次,竟是连合上腿的力气都没有了。程肖令觉得十分畅快,无论是那堆白骨,还是此时只会半张着嘴喘息的小师妹。
夜还长着,程肖令叹息一声,再度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