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嘉工早过了三张,今年三十又六。老话讲的,“三十而立”,已是滑过了一半;日头悄默默地瞄向了,“四十不惑”。
然而,他好像有些率性随意,并不领先聪颖。一旦遇上了事,常带些懵懂疑惑。特别是今天,当他被他的妻子,王萨拉,拒之门外的时候。
感情上虽然失意,论及其他,裴嘉工仍是幸运的。他有两位年过四十,在往五十岁踱的家姐家兄。漫漫人生路,他的前方总有双影影绰绰的依傍。
一张机票,将裴嘉工从温哥华,带去了纽约城。
七八个小时的沿途辗转,裴嘉工不时地查一下手机,始终没有见到黄嘉臣的回复。
此刻,裴嘉工站在黄嘉臣的楼下,拿不出再多等一秒的好耐心。
“这两人,不会是去度假了吧?”这样一想,裴嘉工才意识到了自己的冒失。他抓了抓后脑勺上的头发旋,不得不尝试着,给裴铃铛去了个电话。
裴铃铛秒接了电话。迎着裴嘉工的询问,她道:“没出去。他在剧院排戏,不看手机。晚上见吧,我把地址发给你。”
电话一挂,裴嘉工的手机上,立马弹出了一个导航信息。裴嘉工点开了看了看,倒是离他所在的位置不远。
半个多小时候后,一封带着日历安排的邮件,冲进了裴嘉工的手机。那时,裴嘉工正在办理酒店入住。一看是裴铃铛的消息,他立即按了确认,存下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手忙脚乱中,裴嘉工无意滑开了邮件。整篇邮件毫无内容,只有一个日历,和五六行预设的落款。裴嘉工边乘着电梯,往房间去,边读着屏幕上,那五六行的自我介绍。
不知是纽约城的建筑老旧,电梯间狭小,令人局促,还是裴铃铛的工作头衔,写得吓人——总之,裴嘉工进入客房后,直接把手机一扔,面朝下倒在了柔软的大床上,一边叹气,一边左右滚了滚。
忙完下午的工作,裴铃铛下楼,快步走到街边上。不拿手袋的那只手,向上翘起食指,几分倨傲地对着车来的方向比了比,立即叫停了一辆圆滚滚的黄色出租车。
坐上车后座,裴铃铛向孟加拉裔的司机,讲清楚了几街几道。车“唆”地一下拧进了车流里,将她带去了一家地下剧院。
裴铃铛付款下车,出租车喷出一股尾气,随即消失得无影无踪。
对于这个街区,裴铃铛实在是“过于打扮”了。街上的人无法掠过她,左左右右都要看一眼,这个光鲜亮丽、有钱造作的上东区女人,到底是为了何事,大驾光临。
迎着各处的目光,裴铃铛沉着地拉开地上的木板,一步一个小心地,踏着铁梯子,往下走。
越往下走,声响越是轰轰烈烈。
终于下完了五十多级的梯子,裴铃铛静站在黑影里着看了会儿,黄嘉臣在台上,在一列列的大灯下排戏。
黄嘉臣一早看到了裴铃铛。演完这幕,他没回后台,直接去了裴铃铛身边。
“阿工来了。你今天几点结束?”
黄嘉臣笑笑,直接问道:“你和他约了几点?”
“晚上十点。”裴铃铛丝毫不脸红。他们太多年了。像这样的,先决定再告知,已经是家常惯例。
“好,那幺,我还能再待一会。”黄嘉臣亲亲裴铃铛,狡黠一笑,大步回了后台。
裴铃铛找了个位置,坐着看。该出发时,裴铃铛同黄嘉臣一起,向导演、剧务,以及他的演员同事们一一作别。
他们上了辆出租车,往饭店处去。车上放着非洲的民族舞曲,司机是个拥有生活热情的中年人。他摇头晃脑,拍打着车转盘,嘴上哼唱着,自娱自乐,消遣恣意。
外面是密密麻麻的人流与霓虹,车内涌动着裴铃铛身上的暗香,气氛属实不错。黄嘉臣大胆问道:“怎幺挑了个那幺拘束的地方?阿工又不是常来。”
裴铃铛有点儿心虚,更要辩驳道:“他没有事情,也不会来。他的事情,哪件是好解决的?难道要像上次一样?他喝了酒,哭、耍脾气,想到什幺说什幺。”
“你上次,不是听得挺高兴的嘛?”黄嘉臣打趣道。
裴铃铛脸红,急忙掩饰着,声明道:“所以当时就下了决心,一定是最后一次。”
“好,好,好,”黄嘉臣安抚道:“说不定,他这次没什幺要讲的。”
“他肯定有事情,多半是为了萨拉。”裴铃铛争了句。黄嘉臣没再讲话。裴铃铛见了,也懒得看他一眼。过了十几秒,裴铃铛倒是主动地,把手放进了黄嘉臣的手掌里,要黄嘉臣握着。
裴铃铛将晚餐定在一家,纽约老财主们常去的饭店。店里的服务人员,耳濡目染,也有点儿老派的显贵。
裴嘉工穿着一身搭乘飞机的通勤休闲衣,自然有些窘。一入座,立即点上瓶十分昂贵的酒,提了提心气。
裴铃铛由于工作原因,总是穿着得体的。黄嘉臣是艺术人气质,穿件黑色高领毛衣,外头是件轻薄的,哑光的砖色羽绒背心。他打扮得不入类,却毫不介怀,十分从容坦然,自成一派。
邻座者交谈不迭,侍者们穿梭来回,水晶灯流光溢彩。裴嘉工随性,也大方。他再不多管周围,同他的哥哥姐姐,讲起了他和妻子王萨拉,遇到的困局。
两人的困难是老生常谈。王萨拉只比裴铃铛小一岁。裴嘉工和王萨拉是姐弟恋,年龄差得不小。
生育或是领养,还是选择一辈子丁克,这些年来,王萨拉并不果决。每当想法变幻时,裴嘉工的存在,对于王萨拉,是压力多过喜乐,烦扰多过合拍。
“我们结婚……快五年了,下周过结婚纪念日,”裴嘉工郁闷道:“她说,‘彼此冷静一段时间’。”
裴铃铛的心里,仍是计较着裴父的不忠不义。她首先判定裴嘉工有罪,维护着王萨拉,“一定是你说了什幺,做了什幺,被萨拉察觉到了。”
裴嘉工拒不认罪,脸上全是委屈。裴铃铛一看,又心疼。她嫌弃起了裴嘉工的软弱,劝离道:“两个人在一起,该是双份的开心。她要是不愿意见你,你先别去自讨没趣了。”
裴嘉工听得垂头丧气。黄嘉臣把手搭上裴铃铛的椅背,默默规劝着裴铃铛,少说一些。
一餐晚饭过后,裴嘉工仍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答案。这一天下来,可谓是四处碰壁。
然而,裴嘉工总归是白珍丽娇养出来的富贵孩子。憨直的个性里,多少混杂着些任性的少爷脾气。
王萨拉不接电话,裴嘉工躺在床上,去了几趟洗手间,还是睡不着。翻来过去后,裴嘉工给黄嘉臣去了个消息,“哥,睡了吗?”
黄嘉臣两个小时后才回的。裴嘉工秒回了消息。黄嘉臣踱步到裴嘉工下榻的酒店,两人进了观景酒吧,挑了张桌子坐下,喝酒聊天。
这时,裴嘉工才算如愿。他和王萨拉的事情,本来也只是想找黄嘉臣聊聊,“男人才懂男人的不容易。”
“阿哥你夜里出来,阿姐同意?”裴嘉工一上来,就如此问道。
黄嘉臣微微动了动下颌,对裴嘉工道:“这些她不管。”黄嘉臣却是没讲,为何迟回了信息。其实是被裴铃铛缠了两个小时。他各样得哄,才得了出门见裴嘉工的许可。
裴嘉工点点头,对黄嘉臣道:“阿姐在,我不好问。女人有了绝经先兆,是不是突然会懊悔,以前都是错的?阿妈是前两年。那时候看我更是一万个不顺眼,恨不得没有我。”
“暂时来讲,她的身体还没有什幺变化。我会多留意。”黄嘉臣解释完,又坦诚道:“不过,我们的情况不一样。完全不会考虑要小孩子。”
“阿哥,我羡慕你们,”裴嘉工把酒杯“嘚嘚嘚”地磕着桌沿,吁叹道:“萨拉她……哎,不讲了……”
裴嘉工闷喝了一会儿。黄嘉臣邀他出去,踏踏夜风,醒醒酒。
两人走在时窄时宽的人行路上,裴嘉工实在忍不住,疑问道:“哥,阿姐是否想过,和别人……过另一种生活?”
黄嘉臣并不生气。不过两三年,他要五十岁了,以前拿不准的,现在却可以下结论。
“你姐姐很聪明,也很谨慎。和你说实话,她选了很多次。现在的,或者说,最后的,是我。”
裴嘉工惋惜黄嘉臣。借着酒醉,他问道:“为什幺选阿姐呢?”
纽约城的街头夜风,有各种不妙的味道。路过垃圾桶,就是酸臭,路过小便处,就是臊臭。
一只老鼠急簌簌地横穿步行道,钻进了树木丛里。
黄嘉臣浅笑了一下,追忆道:“她身体不好。凭冲动做下的,要是身体好一些,或者更坏一些的时候,总会想明白的。”他打了个直来直去的手势,“只要我在,就是粉饰。任她何时想起来,都是情有可原的。”
裴嘉工听得云里雾里,却不好意思问清楚。他装着万事通的大人样,提道:“阿姐现在身体好一些吧?”
“哦,我说的是过去,很多年前,有个暑假。你也在,还很小。”
裴嘉工点点头。是有那样的一个暑假。
他们又聊了一会王萨拉。黄嘉臣鼓励裴嘉工,“咬死不改口,等萨拉想通。抓住萨拉想通的时候。”
男人凑在一起,聊的都是女人,最后聊到了白珍丽。
刚刚裴嘉工提了,白珍丽绝经的事。这般隐私的事情说完,好像再没别的不能讲。
“阿妈还是那样,一边和小男生谈朋友,一边又嫌我找得年纪大。”
“她也是关心你。”黄嘉臣说了句体面话。
“阿哥,你不知阿妈是什幺样的!”裴嘉工无奈道:“她和小男生谈朋友,却不肯多掏钱。一甩了事后,人家拿住理,过来家闹啊!她还要生气。总说这世上没有真心,只讲金钱。”
“你多去看看她了。儿子的真心。”黄嘉臣建议道。他和裴铃铛一样,即使到了这个年纪,多少还是有些羡慕在的。
走了二十多条街,再走回来,两人在裴嘉工的酒店门口作别。
“阿哥,以后我来的话,提前和你讲。”裴嘉工依恋道。
“是怕了你阿姐?”黄嘉臣思维敏捷。
裴嘉工隐忍了许久,终于止不住倾诉道:“阿姐讲我和萨拉,她的有些话,和我阿妈真是好像!阿妈已是成天得讲……阿哥,我刚刚讲过的,阿妈打来的视频,我一般是不会接的。”
黄嘉臣拍了拍裴嘉工的胳膊,两人抱了一下。
回家路上,想起裴嘉工的话,黄嘉臣几度笑“哼”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