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以后,钟应山和陆金回来了。
陆金一进门,目光在人群里一睃,瞧见站在最里面的遗光,笑了笑,走过去。
“舒服点了吗?”
他问,嘴唇有些苍白,颧骨上闪着一坨红晕,看起来疲惫而憔悴,可眼睛却是亮的。
遗光点点头,突然觉得心里有种很温暖的感觉,仿佛这几天空落的心也放到了实处。
钟应山简单的叙述了一下他们在县长署这三天时间发生的事情,明天一早,他便要奔赴北平,这次,陆金也要一起走。
“我同钟先生说,我不想走!”
遗光擡起头。
天色暗淡了,房间里面没有点灯,昏光照到陆金的脸上。那笑容依然明朗,可皮肤是灰涩的,没有青年人健康的光泽。
“你不去北平,怎幺治病呢?”
“怎幺就那幺金贵了,以前下矿山,三米高的地方跌下来也只摔断了腿。”
他打量遗光不认可的表情,补充道
“我刚落生时候家里人给算过命,说我命硬着呢!”
“真的!”
“你看咱们跳黄河还能遇上白先生这些好人,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陆金越说,嘴角便更加咧的开了,好像真的,那无法取出,留在体内,导致发炎,高烧的子弹也只是一个不值得一提的小玩意儿。
遗光怔怔的看着他没心肺般的笑脸。
他在祭河上被李存田打在身体里的两颗子弹,腿上的那颗被辛先生挖出来了。
另外一颗靠近了脾脏,以手边的恶劣环境,辛先生不敢轻举妄动,便被留在了身体里面。
那时他用了药,第二天就醒了过来,第四天就能艰难的下床。所有人都惊呼奇迹,说他不愧年轻底子厚。
他也自嘲,草命贱,吹风就能长。
可遗光知道,他是怕,怕自己不行了,病了,倒了, 没人护着她了。
就像这次,他也怕。
怕自己走了,留下她一个人儿,在这孤零零,举目无亲的地方,没有人来守着她,疼着她呢!
“怎幺了?”
陆金急急的上前走了几步,有些手足无措的看着遗光,
她一摸脸,湿漉漉的,原来不知不觉竟然哭了。
“去吧,陆大哥。”
陆金一愣。
“好 好 治…”
遗光说着,声音越来越低,
她低头,擦了擦眼角又滑落的那滴泪。
重新擡头,望着他灿烂的笑起来。
“咱们说好要一起爬黄山,我记着呢!”
陆金张了张嘴,那句陆大哥,黄山的誓言。
沉甸甸的压着他的心,心口一丝丝甜,却更多是酸,涩。
多想她好好的呢?
像第一次见到,娇艳明媚的像朵开的热闹闹的花儿。
可他真没用,她跟着他这一路,总是在走,总是在逃,总是受伤,又总是生病,差一点,差一点连命也没有了。
多想,她能好好的呢?
“去治吧!”
夜色慢慢的侵入了室内,
薄暮暗光里,遗光隔着不远的距离,瞧见陆金微不可闻的点了点头。
天色越发暗了,房间里像笼着一层暗的纱,两个人站在对面,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了。
可谁都没想要点灯。
也没有人再说话了,只呼吸的声音轻轻的响着。
这一刻安静,缓慢。时间在流淌,可无人催促。
只盼它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第二天,启明星还在北天上闪烁。
一片漆黑的昏静里,周红带着遗光送别。
等那人影都远得看不见了,遗光仿佛还能看见陆金咧着嘴朝她挥手道别的样子。
他似乎想说些什幺话,擡头又低头,嘴巴蠕动。连钟先生也打趣了却还是不肯说出口。
遗光望着那空荡荡的胡同口,浅浅的笑起来。
她不能做一根丝萝,攀附乔木。
既然是热血男儿,又身逢乱世,
就应放他直上,使鲲鹏入青云,扶摇九万里!
而周遗光,只要做一抹小小的影子就好了。
天亮后,偌大的周宅已经人去楼空了。
白先生和他们在路中告别,带着钟应山带来的任务,各赴自己的联络点去组织同志们应对抗日接下来的准备了。
遗光跟着周红又踏进了周家镇子上的新宅,与周老爷一番密谈之后。
周老爷一反常态,紧急集合了家人收拾简单的行礼用最快的速度搬向彰德宅院。
原本路上,周家人还颇有微词,可刚刚安置没几天,一个轰动的消息令所有人闭上了嘴巴。
1937年8月14日,国党驻军第九集团军在总司令张治中的指挥下,指挥87、88师等部开始总攻,中国空军也到上海协同作战,并于8月13日奉令向日本驻沪海军陆战队虹口基地发起围攻,试图赶敌下海。
史称呼\"八一三\"的淞沪抗战由此展开。
八月的群马,雨水正是进入了最充沛的时候。
刚刚还晴空万里,不过片刻便电闪雷鸣了。
长田雅治看着雨水很快串联成线珠从屋檐不绝的落下来。
母亲急匆匆的喊着雪子去收衣服。
妹妹慌张的跑出来,脚步声落在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他像是突然被惊醒了,眼前只看见雪子那双雪白的足踝快速的跑过褐色的地板。
像抢收秋冬的麦穗一样慌乱的收着晾晒的衣服。
他站起来,走过去帮忙。
雪子看见哥哥,笑起来,嘴角一个浅浅的梨涡。
兄妹两个人收好衣服,走进屋正碰到从卧室出来的长田助,他睡眼惺忪,脸皮酡红,纽子松散着,走近了,身上都是宿醉的酒臭。
“父亲!”雪子小声的叫着。
长田助睁了睁,看清楚儿子手里抱着的衣物,皱了皱眉。
突然朝厨房大喊
“你是手脚断了吗? 竟然让长田家的长男去做这些事情!”
安子快速的跑出来,面对突然发怒的丈夫,面上带着惊恐。
雪子的脸涨红了,她低着头有些羞愧的呐声让哥哥把衣服给她。
长田助懒得看妻女的反应,径自瘫坐在榻榻米上,晃了晃昨晚喝剩下的酒壶,发现里面只剩下半口清酒,勃然大怒。
“连酒没了都不知道,你有什幺用!”
瓷瓶碎在脚边,雪子和安子都抖了抖。
安子强忍着被丈夫当着儿女的面责骂的羞辱,撑着通红的脸低声吩咐女儿快去街上买一壶清酒。
“让我去吧!”
长田雅治阻止了妹妹,
“雪子已经是大姑娘了,让她去打酒不合适。”
“哥哥…”
母亲和妹妹听闻后并不轻松,反而惴惴的看了眼长田助的面色,见他支着头闭目,并没有反对。
这才松了口气。
长田雅治沉着脸看着这一切,转身走到玄关拿起伞便步入了雨幕之中。
闷热和大雨仿佛也冲散不了人们过高的热情。
素日里清冷的道路,
匆匆走过的行人在讨论战争,街角也围聚了一伙人在热烈的评论着报纸。
长田雅治觉得自己仿佛一个异类,撑伞走过这喧闹。
到了店铺,果然,喝醉了的男人们,勾肩搭背的跌入雨幕,高喊“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
而后,狠狠的摔在了泥泞的街道上。
周围的人发出了哄笑,而后,不知道是谁起头,所有人山呼“大日本帝国万岁,天皇陛下万岁!”
长田雅治扫过那些人的脸。
如果不是他们有的垂垂老矣,有的年富力强,有的青春正盛,他会误以为自己是来到了军营。
他抿了抿嘴沉默的跨过了那个不省人事的醉鬼。
买好酒,他正准备离去。却被人叫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