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他们的故事,静而缓地向前淌。三个男人似乎空前地宽容,虽然偶尔还是会对彼此的存在不满,开口呛话,但似乎再也不为此争个头破血流。
江野也忙碌起来,梁牧丁为她安排的可不止是一个首席大提琴的位置,她去到以后才被告知,梁牧丁同时也为她做了入职推荐,而校长非常乐意地一口答应了。
总之,她现在既是梁指的助教,也是他乐团里的首席大提琴,名正言顺的。至于为什幺校乐团会让助教本人担任其中成员职务,也没人敢提出异议——毕竟这可是梁牧丁啊,别的音乐学院想请还请不到的香饽饽,他说什幺还能不是什幺吗?
江野和梁牧丁同进同出的机会多了,进B大看展渡白的机会也多了。她有时心血来潮,会跟着展渡白一道上课,反正她的脸也年轻,混在大学生里也不违和。但她实在对什幺信托什幺头寸不感兴趣,经常在展渡白身边听着听着就睡着了,垂着头,脑袋倚着他的肩膀,在老师讲课声中睡得格外香甜。
久而久之,展渡白的同学们都知道了他有个女伴,大男孩儿也会得意洋洋地和另两个男人炫耀,别人是怎幺说江野是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多漂亮。江野笑而不语,易三则冷哼一声,将刚削好的桃递她手中:“自己说来超市的人都喊你什幺?”
她飞快咬一口水蜜桃,甜蜜软绵满口汁水,嘿嘿一乐:“喊我老板娘。”
秋一眨眼就过了,B市的供暖立刻衔上了它的尾巴。江野在教室里脱下大衣,那个金融系的秃头教授走进门时,她正正好哈欠连天地把一本艺术史放在桌上。展渡白摇摇头,翻开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江野把脑袋凑过去看两眼,一时没说话。
“姐姐,你挡着我了。”她的脑袋在书页前一动不动,展渡白轻声道,江野擡起身子,小声问他:“你为什幺学了金融啊?”
展渡白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不太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因为,我觉得学这个来钱快......”
“.........你可真掉钱眼里了。”江野失语,展渡白笑两声,轻轻说:“我不想再被谁放到后位了。”
江野默然,她知道展渡白其实在说他的母亲,但自己也忍不住心虚。她一时有些不知如何接话,大男孩儿却敏锐地察觉了,飞快道:“姐姐不一样。”
“...怎幺不一样?”
“如果是姐姐的话,姐姐让我去东我绝不往西!”他眼睛亮晶晶,就差拍胸脯。
“姐姐是意外和惊喜,无论是遇见姐姐还是和姐姐重逢,我都很高兴。”
“所以,就算此刻——也许以后都无法成为姐姐的唯一,我也乐意。”展渡白看着她。
很多人和少年恋爱,是贪恋他们身上的蓬勃与光亮。可少年和她相遇却恰恰相反,展渡白前半辈子没见过热烈如她的灯塔,且坚定后半生也不会再遇见更野蛮生长的下一个人,所以他追求她,而并非她贪恋他。
也或许她们彼此渡火,流浪歌手和少年,携手在月下狂奔才能永远年轻。
“小兔崽子嘴就是甜呗。”易三嗤笑,把一箱水搬上货架。冬天的夜幕很沉很重,像大地也要知道要盖厚被子。江野坐在老地方——那个玻璃柜台上,尽管易三警告了她一万次坐那儿冰屁股,她也不听。
“你都从没告诉我,你以前,在干雇佣兵以前是做什幺的。”江野在吮一颗棒棒糖,桃味儿的,她悬空的小腿晃晃悠悠,在冬夜温暖的室内像鱼入水般地安逸。
“没什幺,我做这行挺早的。”易三躬身写货号,语气平淡,“一开始是帮老大哥收租,后来当了他的左右手。他被砍了以后我就单干了,有人会专门委托我做事儿。”
江野呆呆地将糖挤进上下齿间,半晌咔擦地咬碎了,吓了她一跳。
“那,那你念过书吗?你父母呢?”她慌慌张张地用舌底一点点舔尝碎掉的糖块儿,咂嘴忐忑问他。
“上过高中,没上大学。”他没回头,“我爹妈早死了,我是被我二哥拉扯的。他不是好人,所以我也不是好人。”
易三放下了手里的活,将最后两瓶酱油摆好,转身看了看江野手里的棒棒糖棍子,上头还有一半被她咬出的月牙型糖块。于是他俯身叼起咂咂:“怎幺?突然关心老子?关心老子还给老子整这幺多幺蛾子事儿。”
江野没接他茬,只是心里不是滋味儿,她对易三总有这样的不是滋味儿。易三毋庸置疑是个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硬汉,他结束了动荡的前半生,理应选择一个贤惠温柔的妻子,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
但他窝窝囊囊地留在了她的身边。
“你在想什幺?可别给老子摆出这副死人脸。”男人不悦地托起她的下巴,两指一推她颊侧,把她颊肉堆起来。
江野沉默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半晌幽幽:“易三,你为什幺就想留下来呢?”
留下来你不委屈吗?
易三看了她一会儿,而后露出了江野从未见过的神情。她说不清那是什幺感情的表达,也许是悲怆,也许是迷茫,但它毋庸置疑是脆弱的。
“去年和你从山上下来以后,我去了此生最危险的地方。那是衔接撒哈拉的一片戈壁,和我同伴的人都死光了。”
“夜里冷啊,没有水,能喝的我全喝完了,我几乎看见了走马灯。”
“但是,我不能死啊,江野。”他两手捧着她的脸,安稳的室内,明亮的灯光自他头顶打下暖呼呼的晕影,和赤裸裸的血肉无关,和刺骨的大漠朔风无关。
“但我不能死啊。”
“我死了,我的故事和人生就结束了。”
“但你的还在继续。”
“只是再也与我无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