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走私案

在芥川尚未收到太宰的复职命令前,他就被一通电话叫到了刑事部的第一会议室。临时召开的会议,却召集了刑事一课与刑事二课的全部精英与会。

清瘦的青年在踏进会议室前看了一眼门口的木牌——「横滨港艺术品走私案搜查本部」。

主持会议的刑事部部长太宰治还没有到,会议室内已经基本坐满了人。在看见来人时,众人的表情复杂。鄙夷、嫉妒、恐惧……即使掩饰得很好,也难免会显露一部分在瞟向迈步进门的青年的眼神中。

只是身为当事人的芥川并不在意,双手插在外套衣兜里,慢慢走了进去,像是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视线。

“芥川前辈!这里,这里!”

身穿黑色制服的女孩朝着芥川小声招呼的同时,欢快地挥着手。她将一头漂亮的金发盘成干练的发髻,红桦色的眼眸清亮有神。

那是芥川的下属,樋口一叶。

曾有过那幺几次芥川对她说她并不适合刑事部,要不要调她去更安全的交通部,女孩子为此受了几天的内伤,但没多久,又恢复到了每天都元气满满,干劲十足的样子。

看着这样朝气蓬勃的部下,芥川犹豫着还是朝樋口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就坐到了她身边,在第一排靠中间的位置。

会议室内,两人并排的座位,一共有四列,左边两列是一课的,右边的则是二课。因为这次走私案可能涉及到大额的金融案件,所以才把二课的人招了来,但其实大部分的工作还是由一课来完成的,毕竟他们负责的事项更多,基本都忙碌在现场第一线。

也正因为此,一课与二课的关系就比较微妙。一课的人觉得二课都是些坐办公室的文职,没什幺大用,二课则觉得一课全都是只知道往前冲的莽夫,而莽夫中有着「不吠的狂犬」这样难听的外号的,就是一课的课长,芥川龙之介了。

当然,他本人并不在意这种外号,只要别当着他的面,不要命地说出来就行。

“欢迎前辈回归!”樋口高兴地小声说着,她本来想为芥川举办一个小小的庆祝会,但被芥川冷着脸拒绝了。于是只能口头上表示一下,她的激动之情。

因为各课之间的流言蜚语有很多个版本,但最终的结果都指向了芥川会被永久停职。因为在那些人眼里,她仰慕已久的芥川前辈是绝对通不过心理评估的。

如果是之前那位特聘的京都大学心理学教授的话,那或许确实很难。可那位教授在不久之前,非常突然地就主动提出了退休,一时半会聘请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就把警校的犯罪心理学客座教授给临时调派了过来。

说是说临时,但也可能会是永久调派……

只是这下芥川在不到一个月的极短的时间内提前复职,背后的议论声就成了刑事部部长太宰治暗箱操作,袒护包庇下属……

不过太宰治本人也是在非议中登上最年轻部长的位置,并牢牢地坐稳了四年,所以他就更不在意那些不会构成威胁的小声音了。

“嗯……”

芥川含糊地应了一声,翻开了摆放在面前的卷宗。

他被停职之前就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这次的走私案了,但一直都没有太大的进展。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在关键时刻断了线索,不是隐匿在黑市的线人在提供情报的前夕突然失踪或者死亡,就是对方临时取消了货运,让他们在海关处一无所获。

也正因为此,他才有好一段时间都处在低气压的暴躁情绪之中,才会在任务中失控……

“芥川课长好像心情不太好的样子。”

一个柔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樋口一叶循着那女声转头,看向了坐于芥川背后的人。

说话的女孩子叫月岛梓。

红棕色的中长发利落地绑成了马尾,琥珀色的眸子有着明显的担忧之色,好看的眉拧出两道折痕,整个人前倾着,都快趴到了桌上。

她是刑事一课为数不多的文职,负责案卷的整理之余,偶尔也会在人手不足时,跟着其他警员一同出外勤。

“可能是突然复职,所以还没调整过来。”

樋口用手遮掩住自己的嘴,几乎用着气音在说话,一双眼时不时地看向芥川的侧颜,紧张兮兮地样子像是怕自己说了什幺,会突然惹怒她的上司,然后也让她停职回家长草。

“听说前辈还被太宰部长抓去给一间新开的画廊当护卫,说是为了磨砺心性……前辈实在是太惨了,明明是我们一课的老大,居然要去做个临时保镖……不过听说画廊的女老板非常漂亮,也不知道是不是被太宰部长看上了,才会特意嘱咐前辈去当护卫的。”

“是吗?新开的画廊?是那个举办了画展《寻》的画廊幺?”

“嗯?梓也知道了那个画展吗?”

“知道。因为推特上有推送热点。可惜并没有画廊老板的照片呢。但是去过展览的人,都说人比画美。”

“莫非太宰部长真的动心了?梓,你说部长都快三十岁了,怎幺会连个女朋友都没有?”

“樋口前辈,我觉得能让部长动心的,就只有工作了吧……”

“……”樋口看着月岛凝重的神色,抿了抿唇,沉默半晌,擡头蹙眉认真地点点头,“你说的对。太宰部长的情人,怎幺看也都应该是工作!”

“……樋口……”

“是!芥川前辈,有什幺吩咐?”

“我还没聋……”

“……哈哈哈……”

芥川捂着额头,耳边溢满了两个女孩子的轻笑声。思考着是不是应该把她们俩,一起调去交通部,到街上给那些乱停车的家伙开罚单。

那样的话,他的耳根还能清净些。

他记得自己有一天可能是脑子不太正常了,问过他的导师,为什幺要在刑事一课里塞两个女孩子?

导师说,就算是沙漠,也应该能开上一两朵花的。

即使……

那是两朵……

仙人掌开的花……

等风度翩翩的刑事部长踩着点走进会议室的时候,瞬间所有窸窸窣窣的交头接耳都调成了静音。

起立,行礼,一气呵成,就像回到了当年警校的课堂。

太宰扫了眼会议室,最后把目光落到了芥川脸上。

青年从一开始的木然,到内心不由得忐忑,硬生生被那双似笑非笑的鸢眸盯久了,居然也在那苍白的脸颊上,悄然透出一些血色来。

“介于刑事一课的芥川君回归,那幺这宗走私案依然由他来主要负责。应该没有人有异议吧?”

挂着温和笑容的黑发男人依旧保持着警视厅历代高层中最年轻的部门管理者的记录,即使他的年纪比下面坐着的一多半的人都要年轻,可说出来的话却含着上位者的威严,哪怕是一句表面的疑问,也透着浓浓的不容置喙。

对于会议室内鸦雀无声的回应,太宰非常满意地双手合十,轻拍了两下,继续道:“那幺——既然没有异议。今天的会议就正式开始吧。”

会议内容与一周前的没有太多的分别。

太宰撑着脑袋,面朝所有人,翘着二郎腿坐在最前面的会议长桌后面,听着一个个汇报总结,只觉得是在他脑袋里复读着上周的旧报纸。他的记忆宫殿太过庞大,以至于下属念出的每一个字都能在他建立的脑内资料库里找到对应的内容。

真是麻烦……

青年不耐烦地想着。

这样僵持下去只会让这个案子停留在半空,即解决不了,也无法扔进档案管理室里作为悬案封存。

大量的人力物力投入进去,却一无所获,甚至于每一次出击都被走私犯抢了先机这种事也开始传到了上头人的耳朵里。现在不仅仅是警视厅的高层,财务省的几个老家伙也开始伸长手给刑事部压力。

毕竟,被偷逃的税收是一笔相当可观的数目……

当然了,太宰也丝毫不怀疑是有人在惦记他这个位子。年纪太轻,资历尚浅等等……等等……想要拉他下去的绳索一根又一根的套在他的脖子上,只等着来个力气大一些,后台硬一点的,好一伸手,就让他把屁股挪开。

可惜,环颈这种事他做得太多了,就是哪一次都没能死成。

思绪万千,却百无聊赖之际,状似无意的太宰转动着鸢色的瞳仁,缓缓地将下属们各异的表情一一收进眼底。

是夜……

开了一整天的会,浑身僵硬的太宰,懒洋洋地踱步出了办公室,从电梯下到了地下停车库。

在快要走到自己车位的时候,就听见了身后不远处,朝着电梯方向急促的脚步声。

转头望去。

银白的长发飘过,鼠灰色职业套的及膝窄裙似乎限制了她跨出的步伐,让黑色高跟鞋踩在地面的声音更加细碎,踢踏作响。

“里央,怎幺这幺匆忙?”

太宰臂弯里挂着炭黑色的西装外套,伸出另一只手,挥手叫住了行色匆忙的神无月里央。

“哦,是太宰啊。我车钥匙忘在办公室了。”

“这样啊……如果晚上没什幺事,就不用去拿了,明天我安排人送你。现在一起去喝一杯吧。”

女人停下脚步,双手抱胸,蜜金色的眼瞳上下打量着太宰,沉默好了一会,随后微笑着应了一声。

“好。”

位于窄巷里的深夜食堂是幽暗的巷道里为数不多的光源。

有些年头的木制移门内是间一眼就能望到全部的小饭馆,三面的吧台围住了半开放式的厨房,而前来喝酒吃夜宵的食客,即使是陌生人,也能在这样近距离之下很快熟稔起来,天南地北的聊开。

这间食堂的老板,是个有着暗红发色,五官棱角分明,身板高大健硕的青年。他每天都会抱臂站在中央,如同一块镇海的石碑,等着客人的点餐,时不时回应一下客人酒后胡乱问出的奇怪问题。

如若问起老板的姓名,那就会得到一句嵌着笑意的回复——「织田作之助。」

而今夜的食堂里,添了女人欢快的笑声。

“太宰,我真没想到你居然忍了那个老古板这幺久?”

里央举着啤酒杯,一脸夸张的惊诧表情。

“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呢。”叼着蟹腿的男人,突然皱眉,沉下脸,捏住喉头,把原本柔和清亮的嗓音故意压得又低又苍老的样子,哽咽着说道,“‘太宰君,那位年轻的小姐……嗯……就是……如果神无月君能力不足的话,请务必通知我从旁指导……’,他就那样子拉着我的手,说了一通冠冕堂皇的话,显然是放不下那个坐久了津贴丰厚的位子。”

“哈哈哈哈哈哈……话说,你是怎幺把铃木那老头弄走的?我听说总务部的国木田课长打了几次报告都没有通过。”

“那个木头呆子,他就是把报告打穿了也没用。铃木教授的资历无可挑剔,又是警视总监的朋友,除了年纪大一些,工作上并没有任何过失。当然了……只要是人都有在意的东西,只要稍加利用……”

“呵……不过说到没有过失……”

太宰从鼻腔里哼出一声不屑,擡眸望向了站在中央的织田作之助。

对方也朝他看了过来,没有说话,就只是露出了一丝无奈的笑容。

“如果没有他的谨慎判断,织田作也不会有机会提前退休,开了这幺一家美味的食堂,那样的话,我可能这辈子都没有机会吃到那幺辣的咖喱饭……这幺说起来还真有些庆幸呢。”

“太宰,当初辞职是我自己的个人意愿。”

“不,织田作,当初是我没有能力留下你,但现在不一样了!”

太宰显然不认为织田作有问题。

六年前的那场恐怖袭击事件里,他已经在现场,预判了几秒的未来,开枪射杀了匪徒,成功阻止了隐藏炸弹的爆炸,拯救了更多的无辜,可是却也让其中一家四口包括两名年幼的人质被另一名匪徒的短机枪射杀……

也正因为这场意外事故,织田作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无法握枪。

无法射击的狙击手,不出意外的被那位保守的心理学教授判定为不适合继续机动搜查队的工作。

总务部的上级直接一纸文书将他调去了无用的后勤闲置部门……

可如果当初是神无月的话,一定可以治好织田作,太宰始终坚持着这个观点。

“…………”

面对这样的太宰,织田不知该说些什幺去安慰他,虽然人成熟了很多,可依然埋藏着少年时期的执拗。有时候他真的会思考,这个剥开外壳,实际内心存在着一片不允许任何人触碰的净土的孩子,到底该不该去当一个警察。

所有人都认为警察是正义的化身,但在这个群体的内部却藏着各种不为外人所知的潜在规则……

而光越大,影亦越大……

“织田作真的不考虑回来帮我吗?只要你愿意,想要再复职,真的不是问题。只要参加了恢复训练……”

“……太宰……我现在……”

“织田,现在缺一个照顾孩子的妻子吗?”

“……”

“额……我不用……”

“那就请再帮我加一份南蛮炸鸡和天妇罗,另外酱料请多一点。嗯……之后生啤也再来一杯!”

“…………”

“……好的,稍等。”

织田感激地朝着往他的方向抛媚眼的里央点了点头,快步躲进了后厨。

“里央,我找你来是帮忙说服他的,不是让你给我扯后腿的。”

“太宰,你不会看不出织田的为难。他现在并不是孑然一身,还有几个领养的孩子要照顾。何况能不能再拿起枪都是问题。他需要安稳的生活,而不是陪着你去玩命。”

“……里央说这话是认真的?那幺了解我的你,居然也会说这种惹人厌的官话。不知道我天天忍着那帮老头子不当面吐出来,已经很辛苦了吗?”

“太宰,他需要时间,你需要人手,我明白的。可是不能急。织田,他……”里央停顿了下来,盖住太宰摆在交叠起的膝头的手,指尖划着凉凉的手背,蜜金色的眼瞳微眯起来,凝视着鸢眸里的怒意,倾斜身体,靠近他耳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只是需要一些回归的契机,并不是靠几句言语上的安慰或者是心理上的暗示,就能够完成的契机。”

“里央,还是老样子。”太宰扯起嘴角,反手捏了捏她的手,放回她自己的腿上。“骨子里已经烂透了。”

“呵呵——我可不像太宰,有时候天真得像个小孩子。还是个性格特别恶劣的小孩子。”

喝干了最后一滴啤酒,桌上的凉拌豆腐也吃得差不多了。

放下筷子,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的里央,又提起了另一个人。

当年在警校里总是被太宰欺负,然后满校追着太宰打的那个人。

“对了,你这幺想要个搭档,为什幺还把国木田弄去了总务部?你知道自己需要一个刹车,却还把那个家伙整走了。不要告诉我是因为他结婚了,才这幺做的,你可没那幺好心。”

“嘛……毕竟能看完他那五十八条还愿意嫁给他的女人很稀有……何况国木田也快到极限了。”

“他怎幺了?只是我几年没给他做心理疏导,你就把他折磨疯了?”

“五年前,有个孩子在他面前自爆死了,为了掩护自己做伪造证件买卖的养父。”

“唔……看来,是到极限了。其实我一直不认为他适合出外勤。由我来判定的话,他根本进不了刑事部。呵呵,不过这幺说起来,那是铃木老头很喜欢他了?”

“铃木老师很会看人,但他的公正并非真正的公正。这个已经腐朽了的世界,不需要他自认为的完美的正义。”

对于这件事耿耿于怀的青年依旧是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

“太宰不也是在挣扎着寻找你所追求的生存的意义?你觉得在你作死自己之前,能看到你想看到的吗?”

“那要赌一把吗?是里央先找到心灵纯净的人类,还是我先自杀成功呢?”

“那你输定了,太宰。因为你……不想活下去,却从来都不曾想过死。”

里央双手托着腮,蜜糖似的瞳孔醉眼迷离,白皙的脸颊透出酒后的嫣红,迷人又可爱。

“里央当初为什幺拒绝了我呢?我到现在也没想通这件事。”太宰戳着面前酒杯里的冰块,手肘支在吧台上撑着脑袋,歪着头,眼里有着假惺惺的遗憾。

“别以为我多喝了两杯啤酒,就可以随便的说些情话来骗人。我可是挂牌有执照的心理医师,犯罪心理学部客座教授。连晋升内务省参事官辅佐的安吾现在见了我,也得叫一声——神无月老师!”

里央上手掐住了太宰的脸颊,用力扯了扯。

“太宰,除了这张脸和下面那个玩意,其余的没有一样是我的菜,而你……也根本没想过要和我在一起,不管是在警校时期的你,还是现在的你。因为我的话太多了,所以太宰喜欢的,想要的,只是床上的我,而不是穿着衣服的我。”

“嘶……轻点……里央,你醉了。”

太宰拍开女人的手,委屈巴巴地揉着自己的脸颊。

当初她跟随她的导师来学校当助教,所有人都把她当成不可亵渎的女神,唯独他看出来她藏在内心的劣根性,所以自然而然地两个人就走近了。

“我没有!”

“好吧,你装醉。”

“嗯,你猜对了。”

里央接过织田递来的啤酒,炸鸡和天妇罗,嗅着那食物香味,笑得心满意足。

“你老婆还没和你离婚呢?”

“……”

“……”

一句话把两个男人都问懵了。

一个是真的懵了。

一个是憋闷的懵了。

“一个只在签婚姻届当天戴过结婚戒指的男人,她能忍你三年也真的是很爱你了,你就不考虑一下换个方式和她相处吗?开诚布公地认真沟通一次。”

“嗯,我会考虑神无月老师的建议的。”

“啧——别到时候她跟人跑了,你再来我床上哭。我先声明,你的年纪已经不是我的涉猎范围了,请自重。”

“……”

太宰从憋闷一直到表情失控地转向织田作只用了两秒,然后真就挤出两滴清泪挂在眼尾,手指指着身边的女人,哭嚎着喊了一句。

“织田作!这混蛋女人欺负我!”

“…………”

红发的男人捂着额头,揉着太阳穴,觉得自己在这两个合法酗酒的大龄儿童到来后,在门外挂上「今日休业」的牌子是无比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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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个人都戴着不同的面具,面对着不同的人。

在婚姻里,太宰自以为是的温柔,与花凛自以为是的体贴,终归是消磨了彼此。

一个不愿倾诉,一个不愿多问。

他宁可和朋友诉说内心的真实,也不希望她为他分担哪怕一毫一厘的来自这个世界的肮脏。

尽管如此,他也不承认这就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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