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晨起,落了大雪,抛棉扯絮地描白了天地人间。
江忱独自去摘了一大捧梅花回来,乐呵呵地凑过去给江无渡看。
宣室殿里不知熏过几百年龙涎香,雕栏玉砌都熏入味儿。饶然自江无渡回来之后,再不曾正儿八经燃过龙涎香,江忱一脚迈入大殿,还是侧着脸干呕半晌。
江无渡听见响动,擡眼看过来。
就见粉雕玉琢的小姑娘揽着一捧红梅在怀,一声肌肤洁白如霜雪,与红梅相得益彰。她才刚干呕完,眼角泛出红来,两抹红静默戳在素白的皮肤上,衬着乌亮的一双眼。
他心里猝然漏跳一拍。
仿佛周匝景物骤然变换,又是两个人最亲密无间的少年时代。
他捧着一碗苦药徐徐饮下,小姑娘叼着梅子凑过来喂她,一盘子花色各样的梅子他都瞧不入眼,偏偏只去夺她叼在唇边那一颗。
唇边还留着苦涩的药渍,小姑娘被他吻住,仓促间丢了梅子,被他含拢在嘴里,便急匆匆拿舌尖去讨要梅子,不提防舔尽了他唇上残余的药汁,苦得皱起脸来。
她侧着脸吐一吐舌头,再擡眼时眼角都泛了红,乌亮的一双眼闪着光,可怜巴巴地看着他。
他有点想笑,又十分不忍心,正掂量着怎幺哄,却被塞了个蜜饯在嘴里。
小姑娘按着他的肩头起身,居高临下地吻他,舌尖灵活地探进他嘴里,夺走了那粒蜜饯。
“小叔叔——”
江无渡骤然回神,江忱的身子一瞬抽长许多,身量窈窕地立在那里,正叫人给她拍打着身上的雪花。
“你眼都空了。”
她盈盈笑着,眼神纯而娇媚,是最勾人的那一种。
江无渡总觉得那眼里有一层翳,薄薄的,蒙住了她所有情绪,只剩下一腔不知真假的情愫袒露在外面,勾得他明知是坑也要往里头跳。
隔了半晌,江无渡撮一撮手指,“你自己在宫中,总是无趣,不如叫你弟弟与母亲一同进宫来陪你,好不好。”
江忱的笑意淡了一瞬。
“要赶他们走的是小叔叔,要迎他们入宫的也是小叔叔。”
江无渡抿一抿唇,没说话,只是随着她一起轻笑。
一道日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长长的睫毛投下影子,遮挡住他沉沉的两汪目光。
江忱已捧着花走过来,厚重的大氅滑落肩头,被江无渡拿指尖托住,勾着拉到她脖颈间,把人紧实地围住。
“做什幺?”
“小叔叔觉得我在宫中无趣,为什幺不自己来陪我?”她跨坐在江无渡腿上,两个人之间只隔了一捧红梅,“喏,当年欠小叔叔一枝梅花,如今我把整个梅园最秾艳的梅花都赠你。”
江无渡低眉望着那梅花,忽然想到什幺。
“小侄女。”他在她脖颈间呵了一口气,“当初你头一晌欠我梅花,隔天就把我发配西疆去了,是不是?”
“小叔叔……”
江无渡看她在自己怀里撒娇卖痴,笑着擡起她的下巴,低眉吻了她一下。
“你还记得那支梅花,那你还记得三年前的我是个什幺样子幺?那时节我还不叫江无渡,虽然一身病痛,到底还有一腔快意,到底也还有个人陪着我,有个让我心甘情愿的人陪着我。”
江无渡笑着说起这事,江忱隔得近了,才发觉他眼里亮得很,语气是平淡的,眼里那一片淡淡的泪光却是晃动着的。
他轻轻说:“我当年是个病秧子,走得仓促,药也不曾带全,夜半烧得浑身滚烫,念叨着你的名字在雪地里消热降温——你晓得幺,西疆那地方,奇诡得很,雪花又厚又重,落在肩头仿佛能压弯人的腰,你以为什幺样的生灵在那都活不下去,却偏偏生出一起子蛮人,并上雪花下头叫不出姓名的毒物。你摸到过我背上的疤吗?一刀砍下来,若非我躲过,兴许能把我拦腰砍断,滚过刀锋又有毒物嘶咬,草药敷在上面,火辣辣得逼出血水来……”
江无渡的语气平静得很,仿佛十五岁那年坐在葡萄架下,给靠在他膝上的江忱讲江南风物,小桥流水。
“我那时节居然不晓得疼,也不知是疼得麻木了,还是心里太惦念一个人。”
“京城人对西疆谈之色变,那你晓得西疆人如何自谓吗?”
“活人坟。”
江无渡托起江忱的下巴,眸光凝起来,结成霜雪,“我一直明白,你父亲瞧不惯我,所以我在这深宫里活得战战兢兢,毁了自己的身子也要喝下皇兄关照我的汤药。”
他没提起,当初他也曾暗自筹谋过,或许也就是因此惹了先帝的忌惮。
那时候他十九岁,才冒了个头,就被先帝斩草除根,借着江忱的手丢去了西疆。
他也没说,十九岁时候他冒头,不是想谋夺些什幺,只是想护着江忱,再多护上几年,或者,能有能力,换个身份,就和她远走高飞。
十九岁的少年人一腔赤诚,只念叨着要和心尖上的人长相厮守,才不晓得前路多少荆棘。
江无渡缓了一口气,他向后仰头,微微合了眼,喉结滚动了一下,压抑下千百句话,最后只平淡如水地问了一句,“倘若你父亲派我去西疆, 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没想过,把我推出去,差点逼死我的人,竟然是你。”
江忱睁着一双乌亮的眼,颤着嘴唇看他,仿佛想辩解两句。
江无渡在这眼神下面被看得心慌,他擡手覆在那眼上,任江忱的睫毛扫过他掌心。
这话堵在他心头三年,他终于微微低下头,要问个明白。
“所以,为什幺是你?”
他的目光逼近她,“江忱,是你先招惹我的。”
“我本来可以忍住的,是招惹我的。”
“为什幺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