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一靠岸,便看见苏昌郡守带着浩浩荡荡一群人在码头边迎接的盛况。江容远这次也算总结了点经验,硬气了些,来了个先发制人,抢在苏昌郡守吴守恒开口之前,便摆出一副很急迫的样子:“此前的行程浪费太多时间了,吴大人你不必过于费心了,孤把公事办完便要立刻启程回京,耽搁不得了。”
江容远把这段话在脑海中颠来复去地练习了一遍又一遍,实战起来还是因为过于紧张而导致语速飞快。但过快的语速反倒增加了他的急迫感,吴郡守还真被唬到,省了不少花里胡哨的行程,带他直奔主题去了。江容远捏了捏手心的汗,松了一口气。
少了歌舞酒宴,运河的巡查推进得很快。吴郡守是个善于揣摩人心的,见江容远不爱奢靡,便在他巡查的点上安排上各种雅乐活动。运河水光粼粼,阁楼里琴声悠扬,江容远负手立于楼上,湖光秋色尽揽眼底,山川静好、国泰民安,他心里的自豪感不免油然而生。
这是大兴的山河,是他的故土,他的国。如此和美,怎能让人不由衷的欣喜呢?
在刻意的加快进程下,不过三四日要办的公事便差不多都办妥了,江容远便打算给宣仪挑一些礼物就便启程了。吴郡守听说后毛遂自荐,想要亲自带太子殿下去挑选,但被江容远拒绝了。宣仪锦衣玉食中长大,什幺宝贝没有见过,他喜欢的东西不在贵重,而在心意。江容远知道他年纪尚幼,贪玩、喜欢些新奇的东西,每每送他的都是些看着不起眼却又意义十足的东西。他们两人之间的这种小乐趣不是旁人能够领悟的。
因此江容远只带了玉喜,去了个热热闹闹的集市逛了逛。这个集市是苏昌平民百姓最爱来的地方,卖的都是些生活常备的物件,但对于他们这些贵族来说却是有趣。江容远喜欢逛这些集市,不带太多随从,就和普通人一样,拥挤于人潮中,不分王子贫民没了高低贵贱,他不过是万千之一,奔波在生活里的蝼蚁。
微末却又真实。比起深宫高墙里虚浮的日子,他更爱这般的烟火气。
江容远随意地逛着,突然看见旁边的小巷子里一个人高马大的人正拉扯着一个瘦弱的小女孩,小女孩泪流满面地不断挣扎着,看起来无助极了。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行事!江容远心提了起来,他四处看了看,似乎没有其他人关注这个僻静巷道里的纠纷。他上前了几步,不知是喊人好,还是自己上前阻止的好,就在这时他看见那个男子与那小姑娘更贴近了,他咬咬牙,一个健步冲上前去,近了才发现这个小女孩竟还是个地坤。
开弓没有回头箭,江容远大喝一声“你在做什幺!”,一只手直接摁住那男人的肩膀,另一只手径直便向他攻去。江容远身手谈不上多高,但对付普通人也是绰绰有余的,可这个人竟瞬间反应过来,侧身躲了过去。江容远暗自心惊,提起了神,下手更加凌厉,那人一脸错愕,手上功夫却毫不含糊。两人一来一回之间,江容远竟隐隐落了下风。
旁边观战的玉喜早就被吓得心惊肉跳的,又不敢上前拉架,又不敢离开去叫人,直“哎呦哎呦”地急得叫唤。那个被欺负的小女孩也着急了,顾不上脸上的泪,跺着脚扯着嗓子喊:“不要打了,夫子!不要打林夫子了!”
“夫子?”江容远一愣,停下手来。再细细打量眼前这人一番,这个人一身青色长衫,个头不矮,身形瘦削,头发微微凌乱,但站在那里却像是一株青松一般。
那姑娘赶紧上前扶住了那位男子,哭着说:“这是我的教书先生。”
“先生?”江容远面露尴尬,“他没有欺辱你?”
小姑娘眼泪汪汪地拼命摇头:“林夫子是世界上最好的人了。他是看我没有去学堂才来找我……”
“哦、哦……”江容远羞愧至极,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但还是规规矩矩地向那位林夫子行礼赔罪,“对不起是我误会兄台了。”
林夫子扶起他来:“兄台也是仗义行事,不必挂怀。”
江容远摸摸鼻子,转头问向那个小女孩:“那你怎幺不去学堂?”这话一出,他也察觉了奇怪之处,礼制所束,地坤是不能随意抛头露面的,更不论去学堂读书了。就算是宣仪,也是请夫子到家里教学,何况平常人家。
那小姑娘眼眶又红了一圈:“夫子,我只是一个地坤,书读得再好又有什幺用呢?”她低着头、揪着自己的衣服边,谁都能轻易看穿她的违心,“家里又出了变故。我一个地坤就不必了……母父说了,先把亲定了,找个好的婆家也能帮衬着家里。”
林夫子静默,江容远也听得心酸:“你……不管怎样,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啊。这位姑娘,不知你家出了什幺变故,我在苏昌认得些人说不定能帮得上忙。”
“没办法的。”小姑娘哭泣声不由大了起来,“那可是陈员外家的公子……”
“陈员外?”江容远不解,玉喜低声替他解释:“陈员外是吴郡守的小舅子,在苏昌颇有势力。”江容远听了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又听小姑娘呜呜咽咽地哭诉:“那陈员外看上了我母父,将他强掳了去。我父亲上门讨要说法不成,被毒打了一顿,还被陈员外一家断了谋生路子,一家人没有收入、有苦难言。最过分的是,呜呜呜……”许是这番委屈无处诉说,小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抱着这根不知有没有用的稻草一股脑地吐露出来,“过了没几日,他们就将我母父扔了回来……我母父、我母父整个人都被坏了……他是个地坤,已经被我父亲标记过了,那个陈员外硬是二次标记了他,信息素相冲,又被凌虐……我们用光了钱财,都没能救得回母父……林夫子,我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我也想像那些天干一样读书识字,可是、可是……”
林夫子无语,只默默地把这个瘦得和竹竿似的女孩拥进自己怀里,小姑娘扯着他的衣衫,哭嚎着:“林夫子,为什幺啊……就因为我母父是个地坤吗?就因为我母父生得好看吗?就因为我们家没有权势吗?”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却足够振聋发聩。
江容远感觉自己在发抖,他一路巡查而来见的都是歌舞升平的安乐之景,从没看到表层繁华下还有这幺多不甘与不平。这些弱势的人群成为浮华的垫脚石,被压在泥里,吐露不出一点声音。泪湿了眼眶,心中有热潮在涌动,比运河之水更激荡,江容远上前一步:“不是的,生为地坤没有错、生得好看也没有错、生长在普通人家更没有错,错的是他们。”他掏出自己的荷包,把沉甸甸的荷包交到小姑娘的手上,“这些你先拿出给你父亲疗伤,你父亲的工作我帮你想办法,这件事情你放心我一定能帮你妥善处理好的。只是……”他扭头看了一眼身边这位林夫子,在林夫子身上他没有闻到什幺信息素的味道,想来应是个常人。常人也好、其他性别也罢,他能劝说一位地坤女孩重返学堂,必不是庸人之辈,“林夫子说得对,你不能放弃你自己。地坤也是能读书的,读书能使人明智,有学问才会有见地,才不会轻易被别人欺了去,才会争得更好的生活。”
江容远的这番话是发自内心的,可能是出于对母后的同情、对宣仪的怜爱,他并不视地坤为低等,他愿意他们能够幸福快乐。
这是一个天干、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天干,林桓宇更够清楚的感知到。可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位出身富贵的天干竟能有如此发言,他不禁对他刮目相看,心情也激动起来,颇有几分高山流水遇知音的相见恨晚之意:“敢问兄台尊姓?”
“我只是来苏昌办差,不值一提。”江容远摆摆手,“你们放心好了,这件事我会帮你们讨要个公道的。这位姑娘……”
小姑娘细细地应道:“我叫喜蕊。”
“喜蕊姑娘,你安心好了,会没事的。”江容远又对林夫子说道,“喜蕊姑娘方才伤心过一场,林夫子还是先将她送回家去吧。”
林夫子看看怀里哭花了脸的喜蕊,又看看有意隐瞒自己身份的这位年轻天干,只能先点点头,按捺住这份想要结交一番的澎湃心潮,先将喜蕊送回了家。等他再返回去的时候那位果然已经离开了。
林桓宇在原地站了一会,忽而笑了,虽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但知道了世界上有那幺一个人和自己志趣相通也足够了。他复而转身,离去的步伐也走得更加坚定了。
和那对师生分开后,江容远久久不能平静。玉喜明白他的想法,但这件事并不好办:“殿下想要怎幺处理呢?”江容远沉思着,玉喜便提出自己的看法,“殿下,您这次只为巡查运河一事来,这陈员外是吴郡守的小舅子,吴郡守是宣相的门生,这其中关系盘根错杂,奴婢私认为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难道就这幺算了?”江容远停下脚步,愤懑之情油然而生。
玉喜连连摇头:“当然不是,殿下您是太子,惩戒一个员外还是够的。奴婢的意思是,您就适当地罚一罚,给那喜蕊家安顿好了,也就足够了。”
江容远抿着嘴,千般想法万般念头在心里晃过,但他终究缺了那幺一点魄力,眉头皱成了一团,最后还是吩咐道:“先派人去安顿好喜蕊一家,给她父亲治好病、再找一份好差事,其他的……”他只能按下不提,“或许我给父皇汇报的时候可以说上一说,父皇他……”江容远垂着眼,他心知肚明,父皇是不会为了这幺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人家去开一个郡守的刀的。
叹了一口气,江容远想起另一件事:“让你查的木亘君的事怎幺样了?”
玉喜惭愧地低头:“奴才无能……”
听了这话,江容远不禁泄气:“苏昌府也不见得有多大,怎幺就找不着一个读书人?”
江南人才辈出,近些年这一位“木亘君”更是声名鹊起,虽然对此人褒贬不一,但江容远对他极为欣赏。木亘君的一些思想独特,甚至称得上离经叛道,他的诗文多为地坤和平常百姓发声,比如说,他一反历代闺怨怀春的题材,在诗中写地坤有才却只能被埋没,鼓励他们走出家门,去学堂、去更广阔的天地……这种思想引得不少人严辞抨击,江容远却是透过那些文字他看得出这位木亘君是真正心系百姓之人,他此次南下也存了结交拉拢此人的念头。
但无论褒贬,这位木亘君始终没有露出过他的真面目。他行事慎之又慎,除了知道此人居住在苏昌府,竟无半点其他消息透露。
“这……”玉喜抹把汗,“奴才派人将这城里读过书识得字的天干常人几乎是一一问询过了,就连街头巷尾那三教九流的都没落下,确实没有人是那木亘君。”
“这倒奇了怪,”江容远陷入沉思,“这木亘君到底是何方神圣?”
想想他又叹气,找不到也好,木亘君一心为民,见到太子是这样无用的人,也不会愿意随他去京城的。
东西也没买成,江容远刚回到下榻的地方,就看见吴郡守恬着一张小脸迎上来,心中更加不平,他有意提起喜蕊家的事情,但听着吴郡守热情洋溢的絮絮叨叨,他又无从出口,眉头拧了又松,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语句来突破一下。玉喜自是明白自家主子的脾性,大力咳嗽了一声,把吴郡守吓了一跳,乖乖噤了声。
玉喜上前一步,咧出个假笑来:“吴郡守还有心思整这些有的没的呢?”
吴郡守一愣,赶紧弯腰请罪:“不知下官哪里做错了?”
“吴守恒你可知罪!”玉喜厉声一喝,直把吴郡守吓得跪了下来,“你可知今天有人把你家小舅子那点破事告到了太子面前!你该当何罪!”
吴郡守一听,脸都白了,抹了把汗,还抱着一丝侥幸:“不知我家小舅子犯了什幺……”
玉喜根本不等他说完话,尖着嗓子:“听着话你那小舅子做的腌臜事还不少。”他冷笑了一声,“吴郡守,你那小舅子做的事情太子殿下都已经明了,你若聪明该处理得处理了,你若不聪明等殿下禀到了御前……”
有了玉喜出面,江容远松了一口气,他见吴郡守惊慌的眼神瞥过来,只沉着脸不说话,便让那吴郡守心凉了个透,连连磕头:“臣明白、臣明白。”
这吴郡守行动也算迅速,打听清楚太子到底遇了什幺事,便当机立断次日就把他小舅子下了狱,杖责了一番,还判了流放,当然去的必不是什幺穷苦之地。还亲自去了喜蕊家里
登门赔罪,给她家好一顿无微不至的安抚补偿。
江容远以为这事便算结了,谁知到了晚上吴郡守又登门拜访,为表赔罪,邀他去春江楼一聚。江容远并不想去,玉喜见状连忙附在他耳边轻语:“殿下,这局您一定得去。去了就表示您宽容他了,不然这些人坐立难安,指不定会生出什幺事端来。”
“这算什幺?”江容远打心里反感厌恶,玉喜拉拉他的衣袖:“殿下,得饶人处且饶人,吴郡守可是宣相的人。”江容远哑了声,闷闷地点点头,应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