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道上,一匹青骡驮着个男人,两个兵勇扛着长枪跟在后面。
领头坐在骡子上的男人颇有些不紧不慢,等进了村子,手下提醒一句,
那男人才揉了揉叫太阳晒得惺忪的眼皮,打个哈欠,靠着手下的支撑下了骡子。
“你们村长呢?”他岔腿站着,说一口带点方言的官话。
围坐在树下唠闲磕的人早已经站了起来,陆金也随大流,他扯了扯遗光,叫她躲到自己身后,眼见着刚才抽烟的老人将烟枪往裤腰上一别,走出来。
“李保长,恁怎空闲到俺们村哩?”
叫李保长的中年男人,眯眼瞅了瞅那面带讨好的老人,并不搭话,反而伸手拨弄着身上的皮褡裢。
那里塞着几颗弹子,他后腰上还别了把小巧的盒子炮,在阳光下闪着乌黑锃亮的光。
村长面上的笑容已经有些僵硬,他神色更加卑微,眼角隆起的褶皱深刻。所有人都惴惴不安的猜测,
这保长平日里都喜欢在县城待着,有什幺吩咐也都是喊人让各村的村长亲自进城听他示下。
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只怕没有好事哩!
李保长摆弄够了自己身上的装饰,才清了清喉咙,开口从归德上个月的蝗灾到上旬县里收到的征收粮,数量只有往年的一半。
拉拉杂杂骂了一通,乡民们满腹委屈,却迫于保长的派头,不敢争辩。
说了好久,他自己也觉得口干,环视一圈,连个水壶也没有。
大太阳下,只一群晒得眯缝眼的乡民强撑着擡眼看他。
面面相觑……
这破落地方,人也蠢的要死。
他强咽下口唾沫,觉得嗓门干疼。
“长官听说你们村里世代守着黄花寺,有能人把式可以沟通河神。长官盼望明年风调雨顺,大家都好过个安生年。这件事情我已经替你们应承了。做的好,今年征收粮的事情就算过了,县里还会有大大的奖赏。”
他背着手,露出来这里的第一个笑容。
听了这话,在座乡民都保吭气儿(沉默),村长满脸愁苦,望着保长的笑脸,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开口
“李保长,这事情俺们可不敢胡毬喷(吹牛)”
他见李保长面色阴沉下来,急急说道
“几十年没整嘞,这谁能说滴准?”
他说话间,一个灰色的人影正从村口进来,顺着墙根悄悄溜走。
“哪个?站住咯!”
李保长一声爆喝,那人吓了一跳,立在原地,被从后头一脚踢翻在地。
遗光吓了一跳,陆金拉住她的袖子,两人朝人群里又藏了藏。
李保长踢了人火气却还没下去,在场的个个噤若寒蝉,怜悯的看着那人叫乡勇像拖狗一样扯起来。
他的脸叫人捏着擡起来,虽然五官因为疼痛而挤压的变形,
老村长还是一眼认了出来
“王老九!”
“你村里人?”李保长问道。
老村长忙点了点头。
“做贼了还是杀人了?不敢见人。”
李保长拍了拍王老九的脸,后者发出痛苦的嘶声。
“别废话。”李保长突然转身对着老村长厉声呵斥
“别以为我不知道,民国二十年老沟庄领头办事,说好了一个村出一个。你们村人跑了,那以后,一连四年都闹蝗灾。这是河神发怒,惩罚你们戏他呢!这次你们必须把事摆平了,该怎幺谢罪怎幺谢罪。要是再日龙(搞砸)……”
他冷笑一声,充满戾气的面容闪过一丝狠厉。
“我饶不了你们。”
放完狠话,那未收拢的阴厉视线睃巡过场上的众人,及至遗光和陆金身上,瞳仁一缩。
他们有瞬间连肌肤都绷紧了,可后者只重重哼了一声,便调转方向,被兵勇牵着骡子朝村外去了。
等那骡蹄声远去,众人才愁眉苦脸的小声讨论起来。
“谁家能出人呢?”
老村长正臊眉耷眼吸着烟,看见遗光和陆金还站着,眼皮子一掀。
刚才拦路的那男人便走过去哄他们走了。
陆金笑着道谢,装作不知道他们不想让他俩偷听说话,扶着哎呦叫唤的王老九朝村子里走去。
及至他们一行人走远了,老村长眉毛结成了个疙瘩,听了一耳朵吵嘴的话,一声怒吼
“好了,今晚各家出个人,去俺家开会。”
众人静下来,他磕了磕烟斗,低声吩咐一句
“叫老九把那两个外乡人早点送走。”
顿了顿
“开会的事情就不用和老九说了。”
夜里,一灯如豆。
遗光收拾好被褥,听见门梢一响,陆金走了进来。
“怎幺样?”
陆金摇摇头。
“那个李保长太黑手,老九叔后腰都紫黑了。怕是半个月下不了床。”
“那咱们是要换一条路了吗?”
陆金思索一会儿,温黄的烛光烧燎点亮他分明的轮廓,眉眼的暗影使他看起来深邃许多。
“不用,我明天再打听看看。总不能这黄河滩只有他一个人会撑皮筏。”
他擡起头,看着遗光担忧的面容,笑了笑
“睡吧,都赶一天路了。”
遗光点点头,转过身的时候却悄悄红了点脸庞。
半夜里,王老九被疼痛惊醒,在被褥里低声呻吟。
冷清的房间,门扉阖动,走进来一个擦着眼泪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