笙歌繁弦,锦簇漪兰富丽;水袖折腰,红衣舞姬翩跹,掰着指头盼了许久的笄礼,现下只觉索然无味。珍仪贺词,人人捂着严丝合缝的面具,总是宴宴不变的欢喜祥和,那厢一句大人久仰,这边一句先祖遗风,背后指不定怎幺酸着牙根使着绊子。
种种不能细想的手段让我这台下看客也不免心惊,索性低过眼,勾着攒心梅花的宫绦出神。
“微臣沈昀山,参见挽绫帝姬,帝姬万安。”
“平……”随口答了半句,却忽地反应过来,呼吸一窒。
心也跟着漏了一拍。
毫无防备跌进他眼中那泓明澈秋水,滟滟清波,倒映了漫天星辰、半宫灯火,刹那间叫人忘了言语,忘了挣脱。
那年海棠树下,少年揪下一枝花,快手簪在我鬓边,满树花叶颤动,晨露并着小巧花瓣散落,拂过我的脸颊与脖颈,凉凉的,痒痒的。
“此去蔺阳三载,你不必对我日思夜想。”他枕着树干,笑得愉悦而满足,言行轻佻,我扯下那破花狠狠摔到他脸上:“谁要对你日思夜想!”
“我要对你日思夜想。”绯色团花撞上额角后悠悠落入他怀中,他不闪不躲,生生挨了一下,眸光炽热妖冶,盖过一天一地姹紫嫣红 。
许多遥远而不甚分明的记忆,在这月光沁开些微凉意的秋夜,与那人泛着淡淡笑意的面庞,一般出现得猝然。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宛若冰皮乍破悬泉激鸣,或是振聋发聩醍醐灌顶,孩提时代苦恼着不知何解的字句,它的大略轮廓,它的细致纹理,一点一滴,渐渐明朗清晰。
“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1]
八月金秋桂子,若论应景,该唱《桂枝香》,最不济也应是《玉京秋》。却不知是哪位亲贵宗臣勾了一阕《玉楼春》,清歌丝竹隔着蛱蝶芙蓉屏风吹来,轻轻邈邈的,竟有置身荷月的错感,倒是气恼不得。
“眉儿,眉儿……”我愣愣回神,眼见母后笑得促狭,“沈小将军年未弱冠,已为大陈屡立战功,眉儿替父皇母后想想,该赏他什幺……不若,赏他个驸马都尉罢?”
脸轰地烧起来!
我未敢回应,只是余光看见在座女眷纷纷掩衣窃笑,就连台下的沈昀山,也是一脸暧昧不明。
“儿臣身子不适,先行告退。”
急慌慌告了安,我硬是忍着不看沈昀山一眼,快步离去。
耳听笑声益起,真是欺人太甚!
漪兰殿与上林苑隔着一道垂花门脉脉相望,此处木樨开得最好,枝枝蔼蔼,绿云流金。
“走得这样快是要去做什幺?天沉路滑,仔细摔了。”身后传来那人熟悉的声音。
我不欲理会,自顾走得飞快,烟罗广袖猛地被拽下了,我朝身后人狠狠瞪去。
少年面容是在心底描绘千万遍的熟悉。久别重逢,本该是胜却人间万紫千红,而他噙着似有若无笑意的唇角眉梢,只引得我羞恼。
气势汹汹甩开衣袖:“这时候倒是伶牙俐齿,方才怎不见你吱个声响?”
“方才圣上娘娘并着各位皇亲都在,论资排辈,排过明年朝会也是轮不到我开口的。”
一时间,竟是难以反驳。
恨恨别过眼,又听得沈昀山说道:“难不成眉儿希求我学那话本中的状元才子,心里不晓得多欢喜,嘴上却说‘微臣何德何能,如何配得上金枝玉叶’。我自认有才有德,配你这金枝玉叶也是绰绰有余的。”
“你你你……”
千责万斥都是语无伦次,只恼恨得跺脚。
暗香、疏影领着一众宫婢不知何时走了,偌大一个上林苑,只听见面前这人低低压着的轻笑。
“少将军一人不要脸面倒还罢了,竟是连沈家祖祖辈辈的脸面也不要了幺?”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我只要你。”
金风掠过太液池残荷,卷着不合时令的温热。依稀能将随之而来的曲乐分辨,正唱到“携手处”,不知是白石道人的《暗香》,还是六一居士的《浪淘沙》,芳年华月,婉转一如红巾翠袖丹唇皓齿间吟唱的歌谣,却都悦耳不及,那四个不曾变换平仄的音调。[2]
相对无言,他眼里有四季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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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男儿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桥畔泪:出自宋刘克庄《玉楼春·戏林推》。
[2]白石道人:即南宋词人姜夔。六一居士:即北宋词人欧阳修。 姜夔《暗香·旧时月色》有“长记曾携手处”,欧阳修《浪淘沙·把酒祝东风》有“总是当时携手处”,两首词中皆有“携手处”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