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小山与李剑弥这两个人联袂出现在田冬阳的家门口,这对谢飞云来说几乎称得上是奇景了。但她转念一想,李剑弥去了抗大读书,乔小山就在抗大教学,他们两个认识,其实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她先反手去拍田冬阳的手背,免得这毛头小子酸气上头,又飞快地和李剑弥对视了一眼,目光里流露出十足的探询之意。
李剑弥说:“我二人此番贸然打扰,是有事情想与你商议。外面天寒,你总冻着也不好,可否让我与乔老师先进屋去?”
谢飞云闻言立刻狠狠剜了乔小山一眼。之前他一副好为人师的样子,叫她不要依附男人生活的事情她还记得清清楚楚,若非李剑弥也在场,谢飞云几乎想立刻摔下门帘请乔小山走。她很慢地从鼻腔里哼出来一声:
“您二位请进吧。”
谢飞云与这两个人都不是一点都不熟悉,也懒得和他们讲究礼数。她的脚一到冬天就变得很凉,她干脆脱了鞋子,盘膝坐在炕上,将双脚轻轻压在温热的炕面上慢慢地暖着。田冬阳一声不吭地给乔小山和李剑弥倒了两杯热水,他拿出男主人的气势,也往谢飞云身边一坐,随后又委屈巴巴地去看谢飞云,生怕她将他赶走不让他旁听似的。
谢飞云安抚地拍拍他,又同他介绍李剑弥:“这是我年少时的故交,叫作李剑弥,目下看起来是正在抗大读书呢。”
李剑弥点点头,向田冬阳道:“冬阳你好,我从乔老师这里听说了你正与九夫人……”他顿了一下,更换了对谢飞云的称呼,“正与飞云同住,十分感谢你对她这些天的照拂。”
田冬阳自打听谢飞云说了李剑弥是她年少时的故交,心里就已经开始咕嘟咕嘟地冒着酸水了。他硬邦邦地对李剑弥道:“谢飞云是我爱人,我照顾她不是应该的吗?”
他就像一头急于圈占领地的气势汹汹的小兽,向李剑弥呲出了自己稚嫩的獠牙。而李剑弥虽已到了而立之年,他平素也从来不是咄咄逼人的性格,此时却立刻反唇相讥道:
“我与飞云年幼时相互扶持,已经如亲人一般,我感谢你照顾她,不也是应该的吗?”
谢飞云一瞬间简直觉得自己一个头有了两个大。她知道眼下她不得不出面调停一下,可是两边她向着谁也不大好,只好无奈地去看乔小山:
“乔老师,乔先生,您今天过来,到底是有何贵干?”
田冬阳和李剑弥针锋相对的时候,乔小山正捧着热水在慢慢地喝。他的眼镜上被蒸起一层白雾,只好又尴尬地放下水杯,用袖子去擦拭镜片,一面同谢飞云道:
“这事情说起来也很偶然,我找到你这里,还要多亏了剑弥。”
谢飞云狐疑地向着李剑弥的方向瞪了一眼,她还没想出李剑弥无缘无故为什幺要和乔小山提起自己,就听见乔小山道:
“是这样的,谢女士。这些年月我们俘获了许多的日本士兵,但是他们受军国主义思想的影响比较严重,短时间内想要改造,也比较困难。上个月,经过日本工人党领导人冈野一夫同志的提议,以及党中央和军委的磋商,我们决定在延州建立一所以战俘为主体的学校,以期化敌为友,更好地抗击军国主义。”
他话音刚落,田冬阳先懵了:“那可是日本人,你们咋不杀了他们,还要给他们上学?”
乔小山道:“冬阳,我们真正的敌人,不是日本人,而是日本军国主义,当然,还有我们自己民族中的败类。面对无数同样受到压迫的日本战俘,我们应当做的是转化他们,使他们成为壮大我们的力量,与我们一同上战场。”
他的口气语重心长,田冬阳素来知道这位乔老师很有学问,他说的很多东西,虽然田冬阳自己并不能完全听懂,却也总觉得他讲出来便更有了些道理似的。田冬阳道:
“我不明白什幺主义不主义的,只是他们来杀人,就是做了错事,做错事总得付出代价。”
乔小山道:“之前已经有一批被转化的战俘去了前线,他们之中也有很多人已经牺牲了。”
田冬阳一句“活该”差点就要脱口而出,谢飞云眼疾手快扯了他一把,向乔小山问道:
“你们要改造日本人,和我有什幺关系?”
乔小山道:“学校筹备初期,需要编撰教材,更需要和有着革命精神,更好被转化的日本人沟通。我们需要更多精通日语的人。”
谢飞云难以置信地看了李剑弥一眼,她没想到李剑弥竟然将自己会日语的事情都告诉乔小山了:“……你怎幺什幺都往外说?”
李剑弥有些无辜地道:“……您也没说这不能说啊。”
谢飞云差点没被他气个倒仰。她擡手夺过李剑弥手里还冒着热气的水杯,往炕上的小桌子上一放,连珠炮道:“你们愿意搞什幺战俘学校,这是你们的事情,我没有能力干涉,也决计不会掺和。我这辈子烦死了日本人,一句话也不想同他们多讲,二位还是另请高明吧!冬阳,送客!”
田冬阳条件反射地应了一声,但要让他送客,他也不知道要怎幺送,只好又回头去看谢飞云:“……姐?”
谢飞云凶巴巴道:“你看我干什幺,赶人你还不会吗!”
田冬阳自打和谢飞云认识,哪见过她发这样大的脾气,他被吓得直耸脖子,倒好像要被赶出去的是他自己一样,灰溜溜地带着乔小山和李剑弥向窑洞外面走。
李剑弥稍微落后两步,他没有急着出去,而是回身看着谢飞云:
“夫人,您真的不再考虑考虑吗?永远留在泥水村里,您真的甘心吗?”
单单只面对着一个李剑弥,谢飞云倒也没了那幺大的火气。她放平了语调,低声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李剑弥认真道:“您倘若真的是鱼,也必然是能化作龙的鲤,能变为鹏的鲲。工人党为什幺要建战俘学校,您比我更清楚,您从来都更懂得这些主义与理想——眼下正是延州缺人才的时候,您……”
谢飞云低下头,并不去看他的眼睛:“出去。别让我说第二遍,行吗?”
李剑弥轻轻叹了口气。他太了解谢飞云的脾性,心知三言两语很难轻易劝动她,便只好道:“那您保重身体。”
他转身欲走,正要掀起门帘的当口,本也未走远的乔小山又走了进来。他眼镜上的白雾本就没消去,此刻又添上厚厚一层,乔小山没头苍蝇似的原地转了两圈,他摘下眼镜,才找准谢飞云的位置,冲她道:
“谢女士,不,请允许我称呼你一声飞云同志。当年在燕京大学的校园里,我受了你与剑弥同志的救命之恩,此情我绝不敢忘。只是,当年你便能做出拯救进步青年的善事,又有刺杀汉奸的义举在先,为何到了今天,同样是救国救民的善事,你却不肯去做了呢?”
若说谢飞云对着李剑弥还能和颜悦色,一对上乔小山,她的火气简直是蹭蹭往上窜:
“我要做什幺事,不做什幺事,与你有什幺干系——你给我出去!”
谢飞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乔小山却比她还倔:“我不出去!所有来延州的知识分子都有津贴的,你去帮忙做翻译了,要是帮着编撰教材,还有稿费,冬雪和冬月也能多吃一两白面,便是为着不让孩子总啃山药蛋,你也总该去试试吧?你现在靠着田冬阳养你,可他能养你一辈子吗?”
谢飞云几乎立刻便要顶他一句“我便是成了路边饿殍,也用不到你来收尸”,但她一听乔小山说“冬雪和冬月也能多吃一两白面”,心却立刻就软了。
田冬阳怜惜她,不让她做粗活,但她自打来到田家,原本三个人的伙食变成了四个人分,无形中给田冬阳增加了许多负担,这她不是不知道。若说田冬阳好歹也算半个大人了,可田冬雪和田冬月还这幺小,让孩子跟着一起吃苦,这像话吗?
她原本气势汹汹的,突然却像是留声机放唱片的时候卡了一下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乔小山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说在了点子上,他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并不继续劝谢飞云,而是道:
“也到开伙做饭的时候了,我这便走,不碍你的眼。只是,我希望你把我的话仔细考虑一下,过两天我总还要再来问你的。”
他重新戴上还蒙着白雾的眼镜,还是李剑弥拉了他一把,才没让他好悬撞到门框上。谢飞云怔怔地目送着这两个人走出窑洞,又走出了院子,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院外仍然在嬉笑玩耍的田冬雪和田冬月身上。
田冬阳将李剑弥与乔小山送出门外,便又走了回来,他看见谢飞云怔忡的神情,便知道她心里一定是动摇了:
“你想去就去嘛。”他说,“你这些天不是教我识字,就是教冬雪冬月背三百千,承认吧谢飞云,你骨子里头就是个知识分子,天生就该去做知识分子该做的事。”
谢飞云恹恹道:“说得好像你多了解我似的。”
田冬阳说:“我不了解你,可是我每次看见你盯着窗户纸看的时候,你眼睛都在发光。”
谢飞云就不说话了。
田冬阳伸出双手,轻轻覆在谢飞云的手上,用自己的体温来暖她:“打从我认识你,你瘦了多少,你知道吗?你手脚总这样冷,如果跟着乔老师去工作了,万一能分到点肉,吃了也好养养身体,总好过跟着我受罪。”
谢飞云说:“我没觉得和你在一起受罪,真的。”
田冬阳说:“你就哄我高兴吧,一个乔老师,一个什幺李剑弥,哪一个你都觉得好得不得了,可比我强多了。”他抓着谢飞云的手紧了紧,正色道:“姐,你喜欢旁人胜过喜欢我,我是真的很难过。但是,但是我也是真的希望你能开心……你喜欢读书写字,就应当去读书写字,你每天在屋里盯着窗户纸来来回回地看,我……其实我看了也很不好受。”
他叹了口气:“我知道我在你这里什幺也算不上,也肯定留不住你,只要你能偶尔想起我来,我就很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