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这一巴掌打得校服少女整张脸都偏到一旁,踉跄两步才站稳,苍白几无血色的脸颊瞬间浮上赤色的鲜明指痕。
向今瑶五指也被震得发麻握不起来,手暂时动不了还有别的。香槟色的小礼服裙一侧开边,包裹其下的肌肤细白如雪,细高跟衬得小腿越发纤长,然后高高擡起,踹在面前少女的小腹上。
崔照水被甩到地上,仿佛已经熟悉挨打了一样,一声不吭,面色惨白地带着脸上的巴掌印爬起一半又被狠狠踢了肩。于是她慢慢抱住自己,刺猬般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可以自欺欺人地杜绝外界的一切伤害。
时近黄昏,秋日河滩湿气重,她又爬又滚,脏污的泥土碎块沾上虽然穿旧却洗得很干净的校服。除了她们,周围还围了几个妆容精致,礼服典雅的少女,只是看着这一幕全都无动于衷,没有任何人会走过来扶起她,为她说一句话。
从崔照水的角度看,同学们一张张白皙娇嫩,而又冷漠无比的面庞,仿佛全部戴上了相同的面具。
然后她闭上眼。
因为她知道,这还只能算开胃的“前菜”。
更别提今天是傅榕的生日,而高高在上的傅家小少爷居然邀请了她这个“土包子”、“下等人”,还不嫌弃她可笑的打扮,邀请她跳了他成人礼上意义重大的开场舞。
向今瑶一连串的踢踹说是疾风骤雨都不为过,很难想象施暴方会是十六七岁,衣着华贵的少女,崔照水只能勉强护住头和脸。她今天情绪格外激动,暴怒下脸涨得通红,颈侧青筋跳动,面无表情,脚下一次比一次重。甚至其他几个人渐渐也心惊肉跳,觉得不对劲。
倒不是她们同情崔照水,今天毕竟是傅榕生日,万一闹出什幺事谁脸上也不好看。离开这里,向大小姐随便把穷鬼拖到哪个仓库打死打残都没人在乎。
她们四下对视,最后有个人向前迈了一步。
正在这时,仿佛终于不堪虐打,缩成团的崔照水被重重踹得倒在了地上。像是刺猬被残忍地浇上开水烫开,露出那层刺下柔软的、竭尽全力呵护的致命之处。
就算是土气的校服,也很难掩盖少女姣好优美的身段。修长白皙的颈、单薄秀气,勾起人保护欲的肩、纤纤一握的腰,还有已具规模、浑圆耸起的胸。
向今瑶渐渐浮出红血丝的双眼,就正死死瞪着她的胸前。
崔照水当然是没有任何首饰的。她就连头发都只用最便宜的发绳和细细的黑发夹。然而并不是说她不适合,少女的青春美貌足以匹配一切昂贵的珠宝。
银链细得仿佛一道落于她颈间的光束,水波般流动的银光垂坠汇于一点。那是一颗纯透明粹,完美如海之精魄的蓝宝石。
向今瑶面孔扭曲得更厉害,垂在一旁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尖叫道:“你敢偷傅家的东西!给我!”
方才任打任骂,一声不吭的少女这回仿佛被碰到逆鳞,拼死挣扎不让她拽下项链。狂怒的向今瑶不慎被她推开,满身泥土脚印的崔照水跌跌撞撞爬起来,终于说出她从生日宴会被带到河边后的第一句话。
“我没偷过任何东西!是傅榕作为生日礼物的回礼、送给我的……”
她的样子实在是狼狈透了。
发绳被拽掉,散在肩上的头发被人剪得长短不齐,乱七八糟。话还没说完,另一边脸也被尚今瑶扇了一巴掌。
“说谎!”已经毫无大小姐风度的尚今瑶大声吼道,“那是傅伯母的遗物!傅榕怎幺可能送给你这个贱人!对,偷的,一定是你这个不要脸的小偷……刚入学没多久你就偷我的手表,现在也能偷他的项链。我要告诉他,告诉所有人!”
“——请务必直接去问他。”
崔照水轻轻说。
“我说了,我从来没偷过任何东西。你的手表也是。怎幺会那幺巧,只有那天下午的监控坏了?是你动的手脚吧?”
她吐字很慢,却清晰,仿佛被污蔑、被辱骂、被殴打,站在这里和欺凌她的人对峙已经耗空了她所有气力。她胆怯于面前人的凶戾和她背后所代表的力量,但她却决不屈服。
正如河岸上普通无比,却柔韧挺立于风中的芦苇一般。
对上她的视线,向今瑶莫名一阵心慌。
因为知道她很可能没说谎。根据傅榕在学校的表现,他真的有可能会把这条重要的项链送给眼前其他人都瞧不起的贫困生。
——砰砰。
“……谢谢你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是他母亲的遗物。”崔照水眼神温柔,缓缓抚上胸前瑰丽的蓝宝石,“我一定会加倍珍惜的。”
——砰砰。
“他从身后突然为我戴上,我当时还吓了一跳。但他根本没说这条项链对他的特殊意义,只说这个蓝色很适合我。”她双颊重重受掴,红色的指痕已经肿起,然而少女回忆起恋人时那爱娇沉溺的神态,足以让人将其忽略,被青涩却甜美的恋情所打动。
——砰砰。
“向今瑶同学。”崔照水紧攥那颗蓝宝石,仿佛从中获得了勇气,缓缓擡起头,声线颤抖却认真地说:
“傅榕他……跳完舞后,在露台上向我表白了。”
——砰砰。
向今瑶目眦欲裂,头更是剧痛,仿佛烧红的钢钎伸入脑中剧烈搅动。原来听到他向别人表白,会这幺痛苦吗?
是啊,傅榕喜欢她,宁可喜欢这个穷困潦倒、土里土气,除了学习外一无是处,没有半点比得上她的贱人,也不肯回头看喜欢了他十几年的自己。
他甚至把母亲留下的项链送给她,生日结束后,明天就会向全校宣布她是他的女朋友吧?那她怎幺办?所有人都看着她追在他后面十几年,她会成为圈子里人尽皆知的笑话吧。
“向今瑶同学……我知道你很讨厌我。”崔照水凝视她,向今瑶恶心欲呕,却不知为何无法将对视的目光移开。
她轻轻柔柔地说:“我知道我哪里都比不过你。其实我一直都很羡慕你,向今瑶同学,你又漂亮,家里又富有,前呼后拥,到哪里都有好多朋友,父母又那幺宠爱你。所以哪怕一样,只有一样就好,把傅榕让给我吧……你已经什幺都不缺了,不是吗?”
“——你懂什幺!”
所有的负面情绪仿佛被这句“什幺都不缺”的导火索引爆,向今瑶的太阳穴一突一突跳着疼,但她现在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宣泄。她只想宣泄幼时至今,所有积蓄不发的情绪。被父母忽视的委屈,朋友环绕却无人知心的孤独,自幼暗恋的竹马却背叛的愤怒与悲伤……
“其实我才更羡慕你啊!!!”
对,就是这样。
父母根本不关心她,朋友也只是为了家世虚情假意,她想要的只有傅榕……如果能和崔照水换一换该有多好啊?
啊,头好痛,要裂开了。
长久没有眨眼,她的眼睛又干又涩,眼睑却不听使唤般无法挪动,只能一瞬不瞬地和崔照水对视。那双眼睛是清透的琥珀色,瞳核又深又黑。剧痛中,她仿佛看到崔照水的瞳仁向外一圈圈扩散开涟漪般的金芒。
温柔的笑意不知何时从她脸上消失了。不言不语,面无表情的崔照水,仿佛某种无机质的异类存在。
此时占据她内心的,竟然不是嫉妒和愤恨,而是莫名的巨大恐怖。
橘红的落霞洒遍河面,一阵秋风吹过,崔照水脏污的校服裙在风中摆动,单薄纤细得好像一不留神就会被风吹倒。
对啊。一个念头在向今瑶脑海中升起。杀了她,都怪她……要是没有她就好了!
她重重踏上前几步,仿佛把自己当做一枚炮弹发射出去,狠狠撞在崔照水身上。在身旁几人拦截不及的惊呼中,崔照水似乎是慌乱中本能地挥动手,紧紧抓住她。两人一起掉进了河中。
其他几人看着向大小姐在自己眼前落水,吓得直冲过去抢着救人。然而两个花季少女却仿佛身上绑了秤砣,几个呼吸间就没入手臂触碰不及的水面下。平缓的河流骤然湍急,仿佛下面突然生出某个巨大的旋涡。
冰冷的河水没过口鼻,头部的剧痛仿佛被这清凉缓解,向今瑶从莫名的昏沉中醒了些。她在干什幺?就算傅榕喜欢崔照水,向她告白,送她母亲的首饰又能怎样?她只不过是个贫民窟出身的垃圾,傅家不可能允许傅榕娶她,说不定知道他们交往,傅家会亲自出手解决她。而她的机会还多得是……她刚才一瞬间怎幺会情绪激动成那样,想要和崔照水同归于尽?
两个人仍在缓缓下沉。
崔照水漆黑的长发仿佛水藻般飘开,她并不慌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张温软美丽的面孔显得极为冷漠平静……而且傲慢。
她见过崔照水这样的表情。
崔照水自入学来就是每次考试的年级第一,全科成绩都很优秀。但她似乎最喜欢化学。
向今瑶曾经无意间在实验室看过一眼。那时的崔照水一只手里同时夹着三四支试管,动作极其娴熟。她当时的表情似乎就是这样,毫无感情,令人心生寒意的冷漠。
向今瑶浑身发抖,疯狂挣动手脚,然而水下压力大得她毫无力气。在她慌乱乃至惊恐的视线中,崔照水眼瞳中的金芒越来越明显,一圈圈扩散的速度也更快。
崔照水的视线越过向今瑶的肩膀,超越常人的目力让她透过水面,看到太阳彻底沉落,被吞食晚霞的深蓝暮色浸染大片的天空上,升起一颗在她眼中极为明亮的星辰。
黄昏日落之后升起的金星,在中国古代被称为“长庚”。
向今瑶再度听见崔照水开口,在水下,她的声音异样地清晰,仿佛直接由接触的身体传向耳骨。她的语气冷静而从容,隐含大功告成的愉悦。
“好啊,那就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