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我记得回家的时候,洗了个澡,然后开始坐在电脑桌创作的故事。因为接触到真由里的小说,我从中得到了很多启发,所以就这样一边打着字一边喝着白兰地。差不多凌晨一点钟的时候感到疲倦而爬上床睡了过去。但是感觉才浅眠了一会就被手机铃声吵醒,我有点生气地把手机拿了起来,揉着睡眼惺忪的脸看着萤幕上的拨打人是谁。我愣了一下,上面没有显示名字,只有一组电话号码,好像那里看过似的。在响的第五声后,我接了起来。

「喂,你好。」

但是对方没有说话。

「喂,请问有人吗?」我再度确认了一次。

「……我照着『名片』上号码拨的。」

听到那个分不清楚轻重音的说话方式,我马上就想起那个有潜力的作家真由里。只是非常不明白她现在打电话的意思是什么?难道不知道电话礼节吗?我看了墙上的时钟,才刚过凌晨三点而已。

「是真由里吗?……」我吐了一口气,把脑中那股怨气吞了进去。

「我是真由里。」她如此的回答却不问我是谁,非常让我头痛。

「我是《沉山》的作者,记得吗?今天跟妳谈话的那个人。」

「《沉山》的作者是村隆。」

「对,我就是村隆……」在电话那头的我,快要耐不住性子说话了。一个十六岁的女孩,竟然不觉得要在长辈或者陌生人名字后面加上称谓吗?

「今天的红糖水『很好喝』。」

对于这种鸡同鸭讲的说话方式,我干脆直载了当的说出了重点,毕竟明天我还要早起审其他新人的稿件啊。

「真由里,我先跟妳大致说明一下讨论的结果。」虽然她还在电话那头自言自语的,我也只能把音量加大许多来吸引对方注意力。「故事的方针我们维持不变,但是叙述的方式有一部分会做修改,文法和用词我会在一旁协助妳,而且尽可能的话我要在一个月以内把原稿修润完毕,送交至出版社做后续处理。这样的安排妳可以接受吗?」

她像是难以吸收般的沉默了一阵子,然后说:「我们会见面吗?」

「会啊。不然怎么教妳修改小说。」

「现在吗?」

「当然不可能啊!我是说改天,至少明天不行就是了。而且我还要考虑到妳的上课时间……」

「我不是『学生』,所以不用『上课』。」

「不用上课的意思是指……中辍还是休学?」

「不想『上课』。」

听到她这样回答后,我想了两种可能。一种是自身不喜欢上课的自闭症患者,一种有可能是智能上的不足所以家长怕被同学欺负,选择了在家自学。当然后面还有更多的可能性,但我的思考模式可不像是狄更斯的小说一样,那么地诡谲多变。

「总之妳全天时间都有空就是了?」

「会去尿尿。」

「除了那种事情以外……」我说。「后天可以去拜访妳的监护人吗?」

「你、是、说馆长吗?」

「馆长?但是妳资料上紧急连络人写的只有一个名字……难道还有其他人照顾妳的起居吗?」

「馆长就是人类的妈妈。」

「……」我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下,像是痛苦般的表情。「不管怎样,后天我会到妳家拜访一下,顺便跟妳的母亲见个面。妳就这样帮我转达一下可以吗?」

「跟母亲见面这样转达。」她复诵了一次后,「对。先这样了晚安。」我挂上电话后,看着时钟已经三点半多一点。我上完厕所关掉夜灯准备就寝的时候,手机又再度响了起来。

「喂……」我发出无奈的声音。

「馆长睡着了。我摇不醒她,现在不能转达。」

「……那妳就等她睡醒后再说。而且这种事不用跟我回报吧?」

「『回报』是什么意思。」她发出的声调不是疑问句的问法。

「总之就是一切等天亮再说……还有,别在半夜时间打电话给别人,这样很不礼貌,懂了吗?」

「很不礼貌。」

「对,不礼貌……早点休息,晚安。」

我挂上电话,然后把手机调成振动后,就倒在床上。不用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

我睡到中午快十一点钟才起床,泡了杯三合一咖啡便匆匆地审了几篇新人稿件后,把优劣缺点写在一张便条纸上,用钉书机打在文件右上角之后,稍微地检查一下资料并确认备齐后扔进公事包。出了门上了车,就往高速公路上直驶过去。

在车上我放了植村花菜的キセキ和でこぼこ音乐来让我焦躁的心情缓和下来,然后把手机振动模式取消掉,上面还有三通未接来电。其中两通的号码是真由里在我睡着后没多久打来的,一通是庆之稍早打来的,大概是催促我手上帮他审核的新人稿件。

依照惯例停好车后,进到公司和里面接待的小姐说:「麻烦找一下庆之,有急事,谢谢。」然后就被引领到访客室稍待片刻。

在等待的时间,我还抽空阖上眼睛趁机小歇一会。差不多十分钟以后,庆之才从编辑部门走了出来,手中还拿着一小叠资料,上面还感觉得到刚从雷射印表机拿出来的馀热。

「你看起来很困的样子?半夜又有灵感了啊?」

「这几年我已经很少在半夜搞创作这种东西,因为脑子不清醒的时候工作,只要一早醒来重新看过就会发现太多要修改的地方,那不如在大脑失焦以前早点就寝比较好。睡醒之后是最适合创作的时间。」

他挤了挤嘴巴,那动作像是非常理解我这种想法似的。然后才说:「在你来之前,真由里的母亲打了通电话过来,说是看到了公司的合约吓了一跳,所以按着纸上的公司电话来询问。」

「结果呢?应该不是那种没来由的询问方式吧?」

「我不懂你这个意思?是指真由里是不是遗传着家族血统的问题吗?看来你的疲倦感是跟被这些疑惑给缠上了。」

「当然我也会担心她母亲的表达能力。不过这多半是真由里半夜三、四点回拨电话所造成的精神异常,并不是自己多愁善感的缘故。」我揉着自己的太阳穴说。

「你说她半夜打电话给你?」庆之笑了出来。

「只要有正常人羞耻心的话,都会知道这个时间点是不能够打扰到别人的,就算自己是精力旺盛的年轻人,也不该做出那种改装机车排汽管来扰人安宁的想法出现。」

「村隆老弟我懂你的意思。但就是因为真由里的特别,所以才能写出这与众不同的小说出来。你想一想爱因斯坦三岁以前还被误认为白痴,但是他日后却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天才代名词啊!」

「……所以天才也可以在半夜打电话骚扰别人?」我双手一摊的说着。

「那偶尔也是会出错的嘛。算了,别说这些了。」他接着说:「之后我和真由里的母亲聊了一下,基本上没什么多大问题,因为我把真由里的才能如实的告诉了对方,她也大概知道我们的热诚,表示不会干涉真由里的创作自由。但是后续的具体做法这个部份,就对她保密吧。」

随后庆之给了我昨天拟定好的计划案,上面预估出版的时间和我原先推算的差不多,那是张在两个月内完成原稿的修润再进排版和封面设计的行程表。

会排的那么紧凑是因为我和他同时嗅到了一股铜臭味,可能是共事了太久的关系,庆之能预想到的事情根本不用说出口我就已经开始着手处理。这样应该算是他半个肚子里回虫般的存在着。

后天,也就是礼拜二的时候,我照着原先的计划要去拜访真由里的家人前,还事先拨了电话过去。接电话的人是一位女性,声音听起来有点沙哑,像是岁月侵蚀所留下的痕迹。我想那就是真由里口中的人类母亲,也就是她的监护人。当我表明来意之后,她只说人来就可以,不必带什么拌手礼,因为不喜欢都市里的东西。老实说我根本没想过要带拌手礼的问题,应该说习惯和庆之那种人相处后,反而不需要太多的寒喧和无意义的送礼文化,我们之间只要把注意力放在工作上的细节就可以。

确认一下地址然后往记忆深处搜索着印象中的那个地方。很早以前有去过这里拍摄一些风景照片,差不多是写《沉山》那时候的事情。这里算是个观光渡假风景区,位于半山腰的地方,倾斜又崎岖的道路。不过这里几乎没什么后续规划和整治,已经在近几年被大家遗忘而没落凋零,大部分住在这里的人都搬走了,只剩下零星的散户在这里。

我花了一个半小时的时间才到达卫星导航上的地址。下了车后看着眼前的景色,还以为是机械故障的关系。因为这里是一个有铁门的庭院出口,往缝隙看进去还依稀可见许多两层楼高的宿舍,退后几步看着外墙上的门牌地址确实是按照真由里基本资料上所填的。但是这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家,反而像是一个集体式的生活圈。

我在门牌下看到了突起来像门铃一样的装置,上面还有那种对讲机功能的扬声器小孔。当然我并不着急的按下门铃,而是想再确认一下自己亲眼所见的地方,因为八年前的记忆中并没有来过这里,应该说只有在这半山腰中更上去一点的观光风景区才会有印象。这里看起来是长久远离都市的繁华和热闹所建立起来的地方。擡头一看,匾额上印着「克雷蒙特」四个金色字体,不过因为风吹雨淋的关系,上面的金漆已经剥落了一大半,只剩下字体原型的凹陷痕迹存在着。如果没有看到旁边墙上挂着财团法人私有地标志的话,我还以为来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境般。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呢?像是宗教般的集团还是住所一样?我的脑中不断思考着这种问题。要不是天空在飘着细雨,我可能会在这里观察一阵子,顺便拍几张照片放在部落格上。我按了一下门铃,差不多一分钟的时候才听到扬声器那里传来了嘶嘶讯号连结声。

「您好。」对讲机传来了一位女性的声音,但我分辨的出来是那位稍早和我通过电话的女人。

「不好意思,我是今天有和您预约的客人。」

「啊,是村隆先生吗?」

「是。」

「请稍等一下,我请同僚过去接应你。」女性说完后,便放开对讲机的那一头。

会以同僚这个名词来称呼工作伙伴的人,大多数都是一、二十年前的人。跟我通话的这位女性叫做日高女士,按照真由里留下的资料,上面的年龄是六十二岁(是真是假还有待商确),至少声音是满诚实地告诉了我。以她的年纪就常理来判断应该不是亲生母女关系,就算没见过面谈过话,但以一个常常需要和作者或是各种不同编辑见面的人来说,算是可以预见的事情。

没多久,我远远看到一位短发女性从宿舍的那头朝这里走来。当她接近大门口的时候,微笑地向我点头然后开启了铁门。

「你好。第一次见面,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叫我莲华就可以了。」她一边说着,一边指引着我往招待厅方向过去。

那女孩从外表来看,差不多有着三十五岁以上的年纪。脸蛋虽然不是漂亮的那一型,但五官整体会给人一种俐落坚强的感觉,发尾长度约在脖子上,前额的发型剪的非常不均衡,像是哪里又多了一块少了一块似的,但是配上她的脸型却没有那种违和感,反而满适合她的。

我们短暂互相介绍后,就沉默地往那略长的人行步道走着。可能是陌生的关系,实在找不出任何交集和兴趣可以闲聊,所以我只能一边看着周遭茂盛的森林和人工架设起来的果园、农地。而且这里非常地安静,好像外面溷乱的政治对立与贪污频繁的社会都和这里无关似的。

沿途有许多和她穿一样墨绿色连身工作服的人,要是他们身边没有跟着一群行为怪异的人们,我还以为这里是间油漆工厂之类的。越进到这集团式的宿舍,越能发现到四周射来的热视感,好像一举一动都被监视着,非常的不自在。

「这里会让你不舒服吗?」莲华注视着我的眼睛,像是从那里面看到了不安和不适感。

「这些人是?」

「啊?你说那些人啊?跟我一样是这里的病患,穿绿色衣服的人也是呦。」

「病患?」

「这里是所疗养院,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是精神疾病进来的。」

我们穿越了宿舍的中庭,往更深处的地方前进。擡头看去,不远的地方有栋三层楼高的楼房,以外观来看,像是日据时代留下来建筑物,虽然由内而外的翻修过,但是绝大部分的形体和装饰并没有改变太多。

「以第一眼来看,莲华小姐并不像是那种患者啊?」

「因为好的差不多了,虽然还不到痊愈的状态,但也足够活在世人的眼皮底下。所以你觉得我是个正常的人吗?」

我讶异地点点头,却无法说些什么话来打圆场。难道我该说「妳的病得到康复了,真是可喜可贺」这种话出来,还是上前欢天喜地的拥抱她之类的想法,老实说我都做不到也说不出口。

「事实上我的身心状况的确也到了该出院的地步,但是我并没有出去。」她停在那三层楼建物前的石阶上,从工作服的上衣口袋拿出了七星香烟出来,抽了一根咬在唇边点着打火机。「应该说十五年前曾经从这里出去过,却发现自己已经无法生存在这个社会上了。但那不是与现实脱节太久的关系,而是因为那『不幸』已经根深蒂固在我的心里,就像缠住在影子上摆脱不掉般。」

「不幸?」

「是一个改变我命运的意外。」她轻弹烟头,让过长的烟灰随风而去。「如果你有时间陪着我这老女人喝杯兰姆酒的话,或许可以跟你说说那件事呦。不过现在不行,因为现在我正在工作着,在这里照顾跟我一样患病的人们,有时也负责充当家政老师之类的。还有,我炒的菜还満好吃的呦。」

我微笑的点点头,表示有机会的话一定会和她喝杯兰姆酒顺便吃她煮的饭菜。之后她带我走进那建物里。推开厚重玻璃门进来看着一楼像是图书馆般的放置了许多书柜,虽然开了空调,但闻得到空气中弥漫着纸张的特有味道。以肉眼评估了建筑物的实际坪数,约在四十坪左右。走道两侧的天花板悬挂着两张指示牌,右侧是给患者和员工的专用阅读室,左侧则是访客招待所和家属面见区。往二楼阶梯就在门的正对位置,而且是美式别墅双向开放风格的设计,加上地板用的是秋景大理石建材,所以一时之间很难与外面普通不过的宿舍联想在一起。

莲华小姐带领我到访客区稍待着说要去请馆长下来,随后便和这里的一位年长女性交头接耳后就往楼梯方向走了过去。我坐在暗红色的沙发上非常不自然,虽然我想放发心情舒适般的伸展手脚,但就是拨不开的那种拘束感出现,好像学生时代第一次拜访同学家的紧张氛围一样。不久,那年长女性走了过来端了一套纯白色西洋风格的茶具放在桌上,然后替我倒了杯红茶。

「村隆先生,请用。」她的说话方式和动作很像一个称职管家般。

「……啊!谢、谢谢。」

「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再通知我。」年长的女性点头微笑后,就回到了管理室里。

我拿起红茶轻轻地啜饮了一口,然后看着一旁落地窗外已经下起了倾盆大雨。我端着茶杯走向窗前看着自己的车,自言自语地说着希望刚刚下车之前有把车窗升上去的话。随着那口中的红茶热度,玻璃盖上了反潮般厚厚的雾气,那就像我现在的心情一样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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