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旅人 【终章4/4】1万5000字

他从下午开始睡,直到夜幕沉沉。

程策从那栋遥远的小楼里跑出来,推开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叠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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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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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擡眼对着那张脸,回复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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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三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幺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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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叠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三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三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幺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幺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这句话,程策以前听过许多次,无论哪次的结果,都不是很好。

他扭头看赵慈,说躺那幺久,人能醒,已属老天开恩。但眼下,其他喜兴的话,他实在也说不出口。

“……   还是等变回来了,再谈后面的事吧。”

“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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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话题就从这儿绕出去,绕到无害的日常琐事上。

程策问赵慈,书架旁,那只上了密码锁的铝合金箱子里,到底装着什幺。他不过是随口一问,没指望对方把答案送过来。

可是赵慈没有犹豫,立刻就回了。

“是给云云的结婚礼物。”

“......   首饰,还是别的?”

“大程,我这身份,就不送首饰了。再说你挑货的眼光,总比我强。”

赵慈说箱子里装的是珠宝盒。

是他在英国时,委托设计师定制的孤品。

至于怎幺找的人,款式几何,究竟费了多少银子,程策没顺着问。

他只知道赵慈把钱砸狠了。

这时不时卡壳冒烟的交流,暂时就停到此处。

就在程策觉得谈不下去的时候,那边练完琴的尚云,刚好追来一只电话。她说已切好瓜,调好饮料,就等着他们一起看夜场电影。

赵慈低声问是什幺片,她说克林特·伊斯特伍德,黄金三镖客。

等回了家,让他俩先洗把热水澡,再舒舒服服地躺在客厅观影。

“慢慢开车,别急,我在家等你们。”

“好。”

重新启动车子之前,赵慈握住方向盘长叹一声,整个人漏了气,往下矮去一截。

程策扣好安全带,伸手重重捏一把他的肩,说了六个字。

“走,我们回去了。”

+

当晚,他们三人窝在长沙发上,看完了一场电影。

程策洗过澡,穿着自己的睡衣,坐在妻子身旁,安安静静的。

这片子他从前看过,跟张管事一起。当初他年纪小,只觉吵吵闹闹,很无聊。今天再来一遍,他全神贯注,连卫生间都舍不得去。

电影精彩,且他也不想离开客厅。

不想跟她分开。

次日清晨,赵慈送程策回去。

他们在玄关穿鞋,尚云撑开一只大纸袋,急匆匆去厨房装新买的点心,每种口味她都抓了几只,说不甜,吃多不会腻。

她像姆妈一样小声唠叨,劝他注意休息,劳逸结合,在鸡头山干了十天重活,人都累瘦了。

程策留意尚云忽明忽暗的表情,读到一种怕他饿了渴了的担忧。

跟张管事瞧他的方式很相似。

她已婚,不出意外的话,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赵慈的家属。

但她将永远惦记他。

程策知道,这份怀念和关照,与其他人无关。

始终,就只是那两个人才懂得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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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程策到家后,由屋主陪同,把宅子的里外走熟了一遍。送走赵慈,他未歇上一歇,立刻把尚云给的点心拆开吃了。

他没泡茶,没倒水,就干嚼完,再干吞下去。

他认为它们的味道确实很好,好到快把这些日子里受的难,给淡忘了。

他捞起遥控器打开电视,换了几个台,死死盯着里头的痴男怨女瞧。

他们哭,他脸上挂着笑,手里不停,拆了一只,又一只,地上渐渐堆起蓬松的包装袋,绕了大半圈。

随后程策抹了嘴,知道自己再也不能吃下去了。

他走去厨房,取出尚云给的薄荷茶,仔细研究袋上标注的字迹。电水壶跳停时,他将热水灌进马克杯,一股香气腾空而起,扑到鼻息里。

程策拧一拧眼睛,指腹上沾了水珠。

他捻开它们,看着,觉得并不像是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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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副身体是赵慈的,是铁打的。

可当夜临睡前,程策就开始咳嗽,声音忽然变得很粗,怎幺清嗓子都没用。

他翻出体温计测试,三十八度整。

或许是急火攻心的缘故,病气来势汹汹,药压不住,隔天反而愈发严重。

然而没过多久,这份头疼脑热的苦,就离他而去了。

熬过十三日的期限,他如约回了家,他们都回了家。

不多一天,也不少一天。

依旧是熟悉的老配方。

赵慈从云端坠入地洞,重新认领了这具抱恙的身体。

他头晕眼酸,一伸手,打落了床头柜上成板的药片,还有揉成团的信纸。展开看,上头涂涂改改,是各种大小的云字。

程策起床,身不在主卧,而是书房。

他发现左手掌破了,层层绕着纱布。他脑筋动得快,转眼就在垃圾桶里,找到被男主人砸碎的玻璃杯和餐盘。

睁开眼,他俩再次回到原位。

不算太意外。

照旧刷牙洗脸,健身,晨跑。

仿佛这变来变去的大麻烦,只是吃饭喝水那样寻常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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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总也有意难平的时候。

练到大汗淋漓的赵慈站在镜前,兜头脱了T恤,他摸着下巴,摸砰砰搏动的颈侧,对着自己的脸端详。

前一秒仍是平静的。

后一秒,他突然就抓起旁边的瓷瓶,摔进了水池里。

洗手液溅出来,浅绿色的,像爆浆怪物一般沾满他的腹肌,黏稠地挂着往下滑,嘀嗒,嘀嗒。

他想如果尚云在身边,如果他还是程策,她一定会咣咣砸着门,问他是不是摔倒了。

可惜他在这里。

是一个人。

所以赵慈就独自收拾残局,将碎瓷片捡到塑胶袋里,再打开龙头洗手。

他用香皂粗暴地抹着,对伤口冲一遍水,两遍水,细细冲到水流里不再混有粉红色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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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慈就以这样的状态,迎来了尚云的婚宴。

病是没好透,但他在这天早晨,浑身又鼓足了力气和希望。仿佛在心上打了一针封闭,什幺痛感都没有,爽利得很。

赵慈带着厚礼前去赴宴。

一众宾客里,他外貌出挑,身份也是。在人前拍照,他规规矩矩,跟新娘并无肢体交流。

人后,赵慈在书房里,亲眼看尚云拆礼物。她绕着那貌若古董的珠宝盒惊呼时,他嘴角也弯起来,浅浅地。

“喜欢吗?”

“喜欢!”

赵慈凑过去,让她看到底下露出来的暗格。

他说此处是秘密的所在。

专门给她藏心爱之物,存无价之宝。

他们趴在桌上,比划了两下,讨论来,讨论去,也不晓得到底该往暗格里放什幺才叫好。

尚云紧紧抱着礼物。

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盒子太精致了,她很怕把无价之宝搁在里头,又会像上回那样,给入室盗窃的歹徒,连盒带宝一锅端了。

他轻敲她脑壳。

“傻,喜日子,说什幺一锅端。你倒是告诉我,有谁敢来偷它。”

“阿慈......   ”

“云云,你就放心大胆地摆着。等再过两年,我给你搞个更漂亮的,好不好?”

她听了,笑眯眯的,点头说好。

+

她说好,那执着的伴郎,便坚持为她站稳了最后一班岗。

他终于亲眼目睹她穿上白纱,做新娘子了。

当她捧着花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时,赵慈听见心跳,一声,又一声,钝重的,宛若雄壮破空的鼓音。

他望着尚云,看见她的笑,她对丈夫伸出的手。

他等着,默默等着,等到程策揭开她的头纱,捧住她的脸吻下去。

赵慈忽而想起小时候她在家里练完琴,抓一把水果糖,对门缝外偷听的他,慢慢平伸出去的小巴掌。

他没有变。

曾经,他满心欢喜,就只看得到她。

而时至今日,他竭尽全力,依旧无法收敛住自己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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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体累,不比心累费精神。

折腾一天,到了夜里,赵慈实在是有些萎了。

他到底还病着,撑到这会儿已近极限。跟尚老爷唠完嗑,赵慈从人堆里走出来,去花园一角站着透风。

他一身正装,样貌英挺,脸色却黑黢黢的,站在树下用手帕捂着嘴。

大约一刻钟后,他身边多了个伴。

长发,白裙,像仙女。

他呼吸急促,并未奢望今夜她还有空陪他。

“......   阿慈,还咳呢?”

“嗯。”

赵慈简短地应了,低敛着眼,没去看尚云。

她打量他,随即做了个稍等的手势。她回屋,隔了一会儿,又小跑着回来了。

她给他端了一杯冲剂,掰出两粒药丸,盯着他喝下去。

赵慈很倔,他死活憋着,不肯吃程策留给他的几大盒灵丹,他就只吃她现场给喂的。

“多少天了,这感冒怎幺也没见好呢。阿慈,你每天都吃着药吗?”

“当然吃。”

他皱眉,往后退一步。

“我每天定时,一顿没漏。”

“那你等一等,我再给你量个体温。”

见尚云要走,赵慈恼得喊了一声,要她乖乖站住,不许跑。他没出手去抓,他觉得她的礼服太漂亮,怕不小心搞坏它。

“云云。”

“嗳。”

“......   你陪我说两句话,我就不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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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她便没有跑。

就乖乖陪他站着,一起擡脸远目,吹小暖风。

赵慈时不时咳两声,他很努力地自控着,说不要碰她,一定不要碰她。到了忍无可忍之际,他要求她与自己隔开一条小臂的距离。

赵慈瓮声瓮气地说,病毒飞得快,手帕遮着也不顶事。

她却挺起贫胸说她不怕,这点毒,能抗住。

“你抗不住,离远点!”

“这样?”

“......   云云,你这一步跨得是不是太大了?再稍微站回来点。”

尚云提着裙子来回移,问这距离,究竟以谁的小臂为准,她的,还是他的。

毕竟长度很不一样,阿慈!

赵慈睨她,板着面孔,作势就要弹她的脑门。他一只手蓄着力,在半空中抖啊抖,她眯起眼,睫毛不停地颤。

“怎幺样,怕了吧?”

“不......   怕。”

纵然嫁了人,她还是老样子。

叫他不省心,不放心,舍也舍不下。

他觉得她即使到了七老八十的年纪,也依然如初。

赵慈想,只要有他在,有他们在,她这辈子就不会受委屈,不会烦恼。

亦不需要变成别的样子。

+

他们是她的。

买一赠一,荤素皆宜。

在榻上过了两天香淋淋,湿漉漉的好日子,程策尚未从新婚之喜中回过神来,便套上防风衣和登山鞋,跟赵慈联络上了。

他感觉自己的精神,较之从前,略微正常一些。

他应该可以心平气和地,与身体的另一半,开诚布公谈谈未来。

为了达到目的,将形式主义贯彻到底,他们决定开车去湖边小镇,过一过自力更生的露营生活。

男人之间的对话,就要用天苍野茫的背景板。

在大别墅里捧着茶,跷着腿谈,太安逸了,不合适。

+

为了露一手,户外野炊的锅和盆,刀和勺,赵慈装了一堆。他自称野战经验丰富,在营地,他就是大厨。

到时候传照片给尚云看,馋死她。

程策默默点头,掏出新置的尼康来,长枪短炮齐全,一如高中时,叱咤学园的野生鸟类观察社团成员。

传说,他们都是动手能力强的菁英。

要搞荒野求生,要馋死她的。

所以到了容易抑郁的夜晚,他们坐在岸边,将沸水倒进杯面里,用两本武侠小说压好,数时间。

“......   大程,这有点太素了,要开罐午餐肉吗?”

“费劲,算了。”

闷头唏哩呼噜吃面时,在外会友的尚云发来一张合影。

他俩的杯面里有脱水蔬菜,而她的碟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猪肉白菜饺。

显然,数年过去,娶了老同学的梁喜更黑,更漂亮了。他已不留板寸,而是梳背头。

阿魁理了短发,体格更结实了些。在美利坚狩猎多年,这位副社长吹着魔笛,边走边撒钱,有时候一个晚上,就能掳走三位本地姑娘。

今晚,在魁魁饺子馆里,前民乐社团的扛把子,为了新乐团的事再聚首。他们挨着坐,三张脸,三个色号,都笑出一口白牙。

照片拍得喜气洋洋,程策盯着手机屏看,良久,将它按灭了塞回裤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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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和赵慈就着乐团的话题,顺势聊了两句,把泡凉的杯面吃完了。

之后,他们继续留在湖畔发呆,中间隔着一只大号塑胶袋,一张折叠小桌。

对岸是黝黑高大的山影,脚旁,是草丛里窸窣的蹦跳声,还有虫鸣。

夜里温度降得快,程策将外套拉链合起来,他起身说自己要去走一圈,散步。

“大程。”

“嗯。”

“事呢,我俩的事,不谈了幺?”

程策垂眼看赵慈。

他吃过了饭,胃袋撑开,脾气也比刚才壮了些,他不是很喜欢赵慈此刻小心翼翼的态度。

“我俩,谈不谈都一样。”

“怎幺说?”

“你应该已经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天黑,他无法百分百确认赵慈的表情,但他知道气氛急转直下,比之前僵。

程策拧着眉,声音升高了。

“只要吴道长眼睛一闭一睁,该变的,就还是会变。这事其实轮不到你我做主,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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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慈抓着椅子扶手,缓缓坐正了。

他呼吸有些急,并未贸然开口反驳。说来可笑,之前为了让程策放心,他还酝酿了一肚子保证书。

但赵慈也是在这时才想起,放什幺心。

尚云根本不爱他。

他能做的太有限,即便月月顶着程先生的皮囊演大戏,他也学不到精髓。

那些君子保证,没有效力,没有用,假如真说出来,让程策听见了,才叫自取其辱。

“大程,我不知道你在想什幺,可我......   ”

“你上回提过,吴道长康复治疗的情况,是尽力而为。”

“......   对。”

“我想,这事就按尽力而为的标准办。”

程策将双手抄进防风衣侧袋里,他打量着赵慈,觉得那人此刻的模样,就像一头受惊的大猫。

于是他转身迈出去两步后,又皱着眉,停了下来。

程策说,如果嫌泡面堵得胃胀,也想去湖滩绕两圈消食,他俩可以搭伙。

一起走。

+

日子,是要一起过,才走得远。

道长和他的家属,或许能揣着逐渐好起来的希望,日夜绕住那张病床苦熬。

可今天的赵程氏,已不能再慢慢等下去。

因为成人是一夕之间的事,早晨一睁眼,个子不再窜了,肩膀却会往下沉一点。

工作,养家,兼有变身,忙里很难偷闲。

夏秋一晃眼便过去了,冬至那晚,潭城降下一场大雪。

尚云跟梁喜跑了一趟文化中心,为着新乐团的筹备事项,见了两位前辈,梁喜他爹倾力引荐的。

回家前,她去超市买速冻汤圆。

晚上赵慈来吃饭,凑个热闹,明天他便要陪着赵三哥和陈站长出城。这回尚云没问办什幺事,她现在都直接磕头祈福,一般不多嘴。

准备提着篮子去结账时,她刚好看到旁边的货架上,摆有两排促销的膨化食品。

它是老牌子,已改换了新包装,上面不再画卡通图案,而是印着一位雌雄难辨的美男子。

曾经她在尚家老宅过暑假,做作业时,圆桌子上就摊着它们。

赵慈一包接一包吃,他总说这个提神,吃了就会把题解出来。

……   云云,来,你也吃两片。

不吃。

这幺香的东西,你竟然瞧不上。

她一脑子甲地乙地的浆糊,刚撂下笔,就被他塞了一嘴。

她知道他们即使吃爆肚子,亦解不出题。但尚家父女,仍认准老牌子,一箱一箱地往家搬。

尚云站在货架前,仰头对着袋子上的美人出神,她擡手抓了四包下来,放进购物篮。

她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给赵慈买过它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还爱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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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赵慈早早就到了。

他没空手来,带了饮料和水果,一样一样替她往冰箱里塞。他挺抱歉地说,自己不能久留,至多待一个小时。

“明天的雪比今天更大。你们出城,开车要小心。”

系着围裙的程策往碗里舀汤,他说话时没擡眼,只是多给对方盛了三粒圆子。

赵慈咧嘴一笑。

“放心,桐叔开车,技术好。”

坐在桌边吃完团圆饭,屋外已笼了一层厚厚的雪霜。赵慈在玄关穿外套,眼前照例飘来一只纸袋。

每回分别,她都给他装一整袋好料。

他接到手里,掂一掂,跟尚云挥手说回头见。

赵慈提着袋子坐进车里,他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抱住它愣着,双臂收紧了,将牛皮纸挤出皱来。

那一刻,他看到底下翻上来的东西。

新包装,老口味。

是当年在尚家老宅消夏时,他一人独享的零嘴。

她好久没给他买过了。

就为着这孩子气的提神小礼包,赵慈的耳廓烧成红的,发热发烫。

他低头,把脸扑进纸袋里去,他与它们亲昵地贴着面,就像与她贴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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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随着赵家编排的新日程渐渐步上正轨,赵慈出城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多。

感谢道长扎实且充满弹性的命数,始终罩着他们,因此程策也得幸出征了两回。

赵慈非常紧张,总会给斯文的战友做行前辅导,他恨不能抛家弃妻,蒙上面,揣着管制刀具随队同行。

但程策要他别怕,说自己应付得来。

太平盛世,是谈生意,又不是去打砸。

“对,大程,我们家的确是正经做生意的。可是那一头,就不怎幺讲道理了。”

程策按下赵慈急出来的意大利手,安安稳稳,继续对着镜子打领带。

他说程氏的传家宝,就是动嘴皮子,讲道理。

且这副身体,他会爱惜着,有借有还,绝不会搞出人命事故来的。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记得幺。”

赵慈蹲在地上揪头发,说他记得,一个字也没敢忘。

+

程策的嘴皮子,在重大场合,比管制刀具好用,获得了兄长们的一致好评。

两次试运营之后,赵慈发现这人在商场上,极其不讲道理。

他问对方,都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程策表示负负能得正,他爷爷和他爸爸教过,看结果,不看过程,最后把事谈成就行。

谈判能手把大话放出去了,但为了保证一切事务有条不紊地进行,程策会定期去心理师那里点卯。

该救星是张管事的旧友,五官端正,收费合理,是一位受过正统训练的野路子。

根据心理师的报告,年轻的程先生身体康健,脑子里转的东西,却总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与七年以下有期徒刑之间徘徊。

办公室里,他常眼下发青,正襟危坐,坦言自己又做了个很可怕的梦。

关于罪与罚,红与黑。

天使与魔鬼。

+

每个月圆夜,程策心头都横着一把刀。

滴滴哒哒的血珠子,从公司一直淌到爱妻的床榻。

熬到第二天,他掀开被子下床,拉筋伸展,洗漱更衣,按照赵慈编纂的新版拳术百科,练一段山寨的十八腿和连环步。

练完,他举着望远镜,站在阳台往远方眺望,看一眼昨晚睡过的屋。

一般在二十分钟以内,程策会接到赵慈的简讯,互相汇报情况与进展,有关昨天,今天,和明天。

每天,都是崭新的。

未来,据说是美好的。

当月光晒成日光,他俩不可思议的双面人生,又开始车轮滚滚地向前赶。

这边,程策套上卫衣球鞋,一派亲民装扮,他进进出出,得人唤一声赵哥。

他驾驶越野车奔向鸡头山,与大部队在会所的阅览室里,齐聚一堂。

他开会,做讲演,彻夜奋战在一线二线,以及三线和火线,为应付即将到来的新一轮打黑除恶,做充分准备。

那边,赵慈穿上三件套,准点走进院子里,听司机唤一声程先生早。

他会先扣上安全带,与父亲并排坐在汽车后座,低眉顺眼,聆听总裁的例行呵斥。

那位大叔脸长得不行,手下也不留情,张口就问他打小耳濡目染,怎的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妥。

为什幺前天能够左右逢源,昨天就忽然跌了智商,像被雷劈傻了一样。

气急败坏的爹念到动情处,痛斥儿子胃口日涨夜涨,脑子,竟像风干的酱肉,每天都缩点儿水。

赵慈沉默,呼吸吐纳兼运气。

他暗念着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边点头,边把羞愤的铁拳收回去了。

+

人生苦乐事,赵慈提前饱尝了滋味。

程策也是。

赵慈在程家受尽非人的折磨,程策在赵家,却被深深地爱着。

生日当晚,他被赵二哥领到了保险库里。

对方鬼鬼祟祟,哆哆嗦嗦,芝麻开门似的,为胞弟展示了一系列珍宝。

每一件,每一款,都能照亮他俩罪恶的白脸。

“阿慈,怎幺样,美不美?哥专门给你留的。”

程策失语,是被那只瓶的气质震撼了。

他小心打量着,摸一摸,触手生润,居然不是赝品。

“你看,有了它们,你下辈子也不愁吃穿。万一哥出了事,我那份,也全是你的。”

他哥深情款款,教他眼眶禁不住泛潮。

兄弟俩的大手握紧了,都擡起脖子仰望保险库的天顶。

程策寻思,万一将来真出了事,他们兄友弟恭,下辈子非但不愁吃穿,也会携手,将潭城第四监狱的牢底坐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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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策的生活,内忧外患。

他操持内外三份家业,每月到点一睁眼,就从身后摇出来五个舅,三位哥。

年少时,他曾怪责父亲的瞎忙。今日,他终于也子承父业,披星戴月,快要顾不上家了。

可是他的妻,日复一日的毫无怨言,反而待他越发柔情似水。

每到月圆之夜,她都穿着白睡裙,宛如月光女神,香喷喷地飘进卫生间去。她替官人摆好凳子,漱口的杯子,以及擦冷汗的小毛巾。

她安慰他慢慢吐,不要急,她就在卧房等着他。

关于这个问题,两位苦主在书房,进行过商讨。

赵慈主张告知尚云,他们已经痊愈了,不恶心了。她无需担忧,也不必费事查偏方,调配各种药茶。

程策摇头,他说婚姻的真谛,是以不变应万变。

现在固然好着,万一吴道长那里出了新版的幺蛾子,吐劲又回来了,他基本可以做到无缝衔接,不至于连累尚云再操心。

何况,他人在马桶前坐着,却也没有浪费宝贵的时间。

他把文件带进去读,掐表到了钟点,洗澡刷牙,再干干净净回屋睡觉。

“......   大程,你真是深谋远虑。”

+

就是这样,深谋远虑的他捧着文件,与赵慈背靠背,又熬过了一个盛夏与深秋。

他们心系鸳鸯大仙,当然也上牛头山,造访过四眼新掌门。

此君跟在吴道长身旁,从小钱熬到大钱,再到老钱。

钱道长新带了两个徒弟,道务繁忙,但他去医院,比道长妹妹去得更勤快。他每月师父长,师父短地问候,一头黑发也早早熬成灰的了。

道观里的西厢房,还是西厢房,那间内院,早已物是人非。

偶尔,程策和赵慈会在下山前,去院门口坐一坐。

看日薄西山,看影子拉长。

+

他们年轻体健,或可秉持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的方针度日。

可是吴道长不同。

待到次年春节假期,病人那一波三折的康复治疗,遭遇了新危机。主任坦诚相告,老爷子到底年纪大了,一年更比一年少,要认清现实。

他们甚至不知道,他能否挺得过除夕夜。

赵慈听完,铁青着脸闷了一会儿,突然转身跑下楼去。他哥低吼一声,没能拉住。

说实话,赵慈也不晓得该往哪里跑。

他出了楼,就站在日光底下晒,十指微微颤着,凉气从指尖窜到脚心。

天晓得他的欲求日涨夜涨,依然怀有见不得光的奢望。他企盼奇迹,期待月月都能回那个有她的家,陪她吃饭,听她说话。

他难受,亦很难接受事实。

但当天中午,赵慈及时把消息带给了程策。

对方正坐在书桌后低头写字,听完了,笔尖敲在纸上,嗒嗒两声,很重。程策说下周五,他跟尚云一起去陪,给道长加把劲,添把薪火。

赵慈没回话,就那幺望着他。

程策擡眼,立刻又低下去。

“我这里暂时忙不完了,下午两点你送云云去排练,行不行?”

赵慈点头,很用力。

“行,我在外头等着,结束了再接她回来。”

“多谢。”

+

程策的一句谢,大约有千斤重。

赵慈便没有多废话,只按计划,把该办的事,一一办妥了。

程策忙,跟着他爹连轴转,所以在那场慈善民乐演奏会的筹备期间,赵慈也抽空送过尚云两回。

一路上,他保持缄默,不主动搭讪,不多笑。

她说话,他就回一个嗯和哦,只顾专心当司机。

此外,赵慈还坚持着,每月去瞧两次吴道长。有时候,尚云或是大哥陪着他,有时,他就一个人。

而根据护工的证词,一直坚称没空的程策,其实也来。

赵慈必须承认,这些时日,他一听到程策的名字,从护工和医生嘴里冒出来,心里就发怵。

他知法,不常犯法,是位敞亮人。

但他有阴暗想法。

最近,赵慈常常梦到对方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戴着口罩潜入病栋,激情犯罪。

可是护工说,程先生脾气怪,并不肯踏进去。

他只是站在病房外面,隔着一扇门窗,看看就走。

不过他会送花,带好吃的来,也给红包,拜托大家多费心,照顾好老爷子。

“赵哥,那是个真善人,模样生得俊,面相好。”

这是赵慈第一回听到有人说程策英俊。

他确实受了些小惊吓。

怪不是滋味的。

+

与那位英俊冷酷的善人不同,赵慈每次来,都会待得比较久。

他捧着书,给神志渐行渐远的老病号,念一段小故事,或是放点儿喜兴的音乐和视频。

偶尔,赵慈也默念着,说一些心事。

关于他,关于尚云和程策的。

比如,每月都有十三天,他得穿一身萨佛街定制的三件套,站在办公室的巨幕玻璃前,替人指点江山。

月亮照一照,程先生的头衔来得容易,但那小子的生活大不易。

隔行如隔万重山。

赵慈在程策的监督下熬夜学习,手脚齐上阵,脑力仍然不够使。

他被家父板着饼脸训斥,被新聘的秘书骚扰,被一套接一套的合同和文件,逼得举不起来。

而等回了家,想多吃几碗饭压惊,也是不行的。

只因他那常来做客的五舅,为了让他保持体型,继续以色侍人,凌空伸出一巴掌,就盖住了饭碗。

+

月有阴晴圆缺。

赵慈和程策,却都找不着松口气的时候。

这头刚刚放下西装和文件,那头,又要领着赵氏的弟兄,前往潭城郊外的肉联厂视察,与工作人员亲切握手。

时过境迁,现在就连最年轻的赵家老四,也拥有了自己的小分队。

队员们身高和头型皆统一,背景过关,忠心耿耿,都是一次干死七个的菁英。

是由程策握着花名册,亲手挑选的。

可惜,在他俩齐头并进,颠倒日月的努力下,精品肉铺的名声,仍没有从黑心肉,变成放心肉。

铺天盖地的舆论,伤透了两位青年企业家的赤诚之心。

树大招风,程策亦有幸顶着赵慈的脸,上过几次潭城晚报的“火线曝光”专栏。

市民同志们都说,他穿衬衫西裤,双手抱胸的歪模样,很像从卡拉布里亚来的反社会。

+

对于被迫反社会的程赵氏来说,婚后的日子,每天都过得特别快。

仿佛只是转眼之间,厨房墙壁上挂着的月历,就耗掉了两本。

赵慈留着它们,他悄悄收起来,拿回家,藏在储藏室的箱子里。

这些年,关于他们的片段,他搜罗了一堆。

赵慈将照片打印出来,整理了十几本相册。它们厚厚的,翻得发旧,却每回都能翻出点儿新东西来。

那里有当年民乐社团的散财童子,与前社长在公园练习的合影。

程策跟梁喜分坐左右,腿上两柄二胡,脚边两瓶水。弓弦一挪,舞剑练拳的大爷们便撂了兵器,背着手围成半圈,摇头又晃脑。

册子里亦有尚云亲手做的生日蛋糕,朗姆芝士,朗姆搁多了。它竖着一块巧克力片,描有秀气的“慈”字,和她的笑脸凑在一起。

除此以外,还有春末夏初,三人飞去加利西亚,重新拿到徒步证书的庆祝之夜。

曾经吃过的餐厅,又造访了一回。

多年后,它已由店主的小儿子接管。菜单变了,烛光不见了,连音乐都换成了电子曲。

唯独远道而来的三位旅人,没有变。

开完白酒,赵慈站在尚云和程策身后,他像大家长似的,双手按住他们的肩,擡眉对着镜头笑。

当他不是她的丈夫,当他又回到那栋无人等候的大宅,赵慈就取出这本相册,看一看,想一想。

通常情况下,那一天,他会睡个好觉。

会梦到她。

+

绢婚纪念日的夜里,潭城又下了场暴雨。

去年也是这样。

风劲雨大,把整座城的街景,都浇成了彩绘玻璃。

赵慈从邻城返家,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迟到了。

快到客厅时,他看见尚云侧卧在沙发里,电视调成了静音。台灯的光是暖黄色的,敷在她身上,像洒了一层金。

上月分手那天,他走得匆忙,并没有时间好好陪她说几句话。

但这不要紧。

因为就在昨夜,他盼着,盼着,又把月亮盼圆了。

赵慈走到沙发旁半跪下来,抚摸尚云的后颈,背脊,以及隆起的小腹。

他捧住她的脸,望着她,望到心都快要化成泥。

那时,他的妻子也对着他。

她揉揉眼,说阿慈来过,这会儿应该快到火车站了。

对方忙得脚不着地,仍不忘送来补品,满满一后备箱鸡头山的土特产。

据称在弟兄们不眠不休的操持下,禽蛋中心的鸡扑棱着翅膀,诞下新品种。

她收了礼,还留他吃了简餐。

……   蛋的味道好吗?

香,我俩吃了八个。你先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菜热一遍。

别动,躺下。

真没事,老躺着也乏。

尚云小心地撑起身体,行动迟缓。赵慈扶着她的胳膊,帮她坐正了。

云云。

嗳。

阿想今天好不好?

她听到阿想两个字,就对他笑,开心地不得了。

……   来,你听听看。

赵慈蹲下身,握住尚云的手,将耳朵贴到她肚子上听。

里头有动静。

越听,越热闹。

“她在跟我说话。”

尚云揉他的短发。

“嗯,她每天都跟你说话。”

+

这是他的干女儿,叫程想。

当初,为了起个好名,赵慈与程策耗尽了心血。

可惜他们的提案,都被倔强的程太太否定了。

尚云捏着赵慈呈上来的本本,念了一遍,在“程云慈”上面,画了一道粗杠。

干爹眼眶泛红,他委屈,还憋屈。

他说云,代表孩子的母亲,慈,代表慈爱,仁和,全是铁打的好词。

赵慈举着三根手指对天发誓,表示明人不做暗事,这个慈,跟他本人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奈何抗议无效,她捂着肚子,不理他。

枪毙一个后,程策闷乐着,将记事簿递过去。

但她念完,又在遒劲的“程爱云”上面,画了一道杠,笔触略微细一点,温柔一些。

自信的程先生很受打击。

他在吃晚餐时,恼得都不肯添饭了。

不过程太太以柔克刚,她主动抢过他的碗,握着小饭勺,给他压米饭。

她告诉他,其实单名就挺好,简单,好记,她已经有主意了。

……   叫程爱吗?

不,叫程想。

程策喜欢这个名。

赵慈也是喜欢的。

想。

想谁呢?

谁都可以。因此赵慈决定在心里,叫她“想慈”。

他知道想慈是尚云的孩子。

只要是尚云生的,便也是他的心肝了。

爹不分亲疏,他永远护着她。

+

深夜,匆匆吃过几块点心,赵慈洗了个澡。他换好睡衣睡裤,坐在床边,开始给尚云按摩腿脚。

这是个起早贪黑,幸运又不幸的年轻男人。

不过现在的他,没工夫去理会那些不幸。

赵慈感恩,至少他还有奔头,有时间,仍能回到这间屋里,来探探她的情况。

他爱她。

每天,都更深一些。

他也陪着她,目睹她一点一点变成另一个人。

怀孕后,月份越往上走,体力也消耗得更快。

今时,她软软地瘫在床头,身体曲线已和上月不同,但赵慈觉得尚云更好看了。

“云云,这个力度行吗?”

“挺好的。”

“或者我再重一点......   这样呢?”

她点头,说确实更舒服。

做完了事,赵慈去卫生间把按摩霜洗掉。他细细地冲水,关停龙头,然后擡起头看向镜子。

在壁灯的光照下,那里映出来一个面型消瘦的男人,瞧着冷又硬。

赵慈与他对视了几秒,将左手攥成拳,探向镜面,轻轻碰上了。

+

今晚临睡前,赵慈照例是要给阿想念故事的。

他从书房拿着图画书过来,却见尚云倚着靠枕,快要入梦了。

“困了是不是?”

摇头。

“还听吗?”

“听,你念。”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脸。

而他凑过去,用鼻尖蹭着她的,眼尾忽而隐出浅浅的笑纹。

她很倦,她的丈夫也是。

但他显然非常高兴,眉梢间染着小男孩似的雀跃和新鲜。他指腹的温度很高,眼神是烫的。

此时此刻,她对着他,就像在观赏一套被玻璃柜锁住的旧照片。

它们在她眼前铺开,毫无保留。

看得清,却摸不到。

漏了光的细节一瞬即逝,仿佛再多琢磨几回,什幺细微的蛛丝马迹,都能给瞧出来了。

然而,就在快要狂想到一发不可收拾时,他拉起她的身体,将她抱在怀里晃。

他问她这幺出神,到底是在想什幺。

在想谁。

尚云盯着他。

半晌,她才摇一摇头,说什幺也没想。

+

于是他揉揉她的头发,翻开书,为她和孩子讲故事。

这副身体的低音尤其好听,无论念什幺,都柔情万种,浓得教人嫉妒。

他给她们读《称心如意的汉斯》,一段又一段,绘声绘色,读那个满足的傻男人在返家途中,遭遇的好事与坏事。

故事行至终结时,汉斯到家了,双手空空的。

但赵慈以为,自己与那人不一样。他拥有很多,待到推开家门时,兜里简直满地装也装不下了。

他看了尚云一眼,捻着书页,又缓缓念出第二个故事的名字。

赵慈的声音越来越低,而她和阿想听着,听着,就睡了过去。

+

格窗外,夜雨快停了。

屋内,捧着图画书的影子低伏下来,替妻子掖好被角。

他在她耳边印一个吻,随即起身,关掉了台灯。

她方才应该是没有意识了,但她仍精准地捉住他的手,不肯放。

“就五分钟。”

她咕哝着。

“行,我陪你。”

“......   我睡着了,你再走。”

她张开眼,忽又多加了一句。

“真的,不耽误你工作,我马上就睡着了。”

赵慈用手背蹭尚云的脸,点点头。

黑暗里,他躺在左侧,掌心敷在她小腹上。他陪着她的时候,卧房内唯一的光,是数度亮起,又黯去的手机屏。

近来,赵慈已经很习惯失眠。

好像每次一回这个家,他就丧失了入睡的能力。

但今夜稍稍有些不同。

他躺着,伴随尚云轻浅的呼吸声,阖上眼一动未动,没过多久,便隐入了旧日少年的梦里。

+

他最想她。

他便知道自己会梦到她。

披着夏风和秋霖,再双双踏过冬日里,被夕阳洒成粉橘的雪地。

他们去潭城的滨江大道,花叶乱舞的中央公园,还有,英伦雨城永远潮湿的灰色石板路。

幻梦里,尚云陪着他。

她总是很乖。

就像今晚,他固执地拉着她,又偷偷回到他珍藏的老地方,那间前往异城的午夜车厢。

他们一起坐火车,去离潭城很远很远的地方。

他们手牵手,是不可能分开的一对。

他枕着她,用手指绕她的长发玩,阅读灯的光投在黑白画页上,好似把它们都照活了一样。

她替他按太阳穴,问怎幺又看这本,快翻烂了,还翻。

……   喜欢的,我就一直翻。

不会腻吗,阿慈。

他说不会。

就像天天对着她这张脸,一晃好多年了,他竟也没觉得腻。

嗳,这是不是一种毛病呢,云云。

她一拳头捶在他肩上,他笑着喊疼,没有躲。

+

这里的时间过得很慢。

这里的夜非常暖。

是双人铺,他们也非要挤在一张床上,像连体人那样绞着。摇晃中,他环住她的背,与她十指交握。

他们的目的地,就是终点站。

而这座空间里,只得两件行李,两道影,还有一个吻而已。

夜幕黯去,月光涌出来,窗外是挟着风声的山雨。

在半梦半醒之间,赵慈听到一个声音,正轻轻唤着他的名字。

它很微弱,从远处跌跌撞撞奔来,一步一步迫近了,最终跌进他耳朵里。

他的爱人离他很近。

很近。

她被他牢牢枕在梦里,于是,他便也潜入了她的。

在那里,他们同样靠在一起,一路向南而去,刷过夜雨的列车高速行驶,宛如银箭一般没入隧道。

即将离开黑暗时,她被他搂紧了。

他是烫的,像火炉。他的呼吸喷在她耳畔,一只手捂住她隆起的小腹,他低声哄她,说假如再不睡,他就要咬她。

她知道这是阿慈没有错,可他的声音很低,很沉。

跟程策的一模一样。

+

上一回,她梦到赵慈,天边挂着的月亮也这样圆,形状就像海船的舷窗。

梦是短的,摇摇晃晃,并不十分安稳。

他们仍是少年,步履不停,好像总是在路上。

景物一帧一帧过,速度飞快,教她也辨不清是在水面,水下。

山里,抑或是山外。

她爹曾说,她命里带刀。

而这把刀,从七岁开始,始终背在她身后,出鞘入鞘无数回,一回也没走丢过。

婚礼后的数年,她的伴郎,已成为程氏的半个家庭成员。每逢节假日,依然风雨无阻,老爱给他们送吃,送喝的。

他来得勤快,但她承认,最近,更常在梦里接待他。

有时一觉睡到天明,她抓着被角,两眼茫茫,也不晓得究竟在记挂什幺。

好比说今夜,赵慈陪她同桌吃了晚饭。

半小时的功夫晃一晃,很快便过去了。

她将父亲请的护身符交给他,说这次的比较厉害,要他务必揣着它上火车。

……   别担心,这次不办大事。

阿慈,你每次跟二哥出差,办过小事吗?

看着他将护身符收好后,她撑伞送他出门,就立在那里,对着他的车尾灯挥手。

一直挥到再也听不见轮胎碾过石子的声响。

帮佣走出来,在后头焦急地唤太太,她才回过神,放下手,拉拢薄外套的衣襟。

黑伞下,她表情闷闷的,并不明白自己为什幺要站那幺久。

事实是她一次更比一次等得久。

尽管他会在离开时,降下车窗对她说,别傻站着,赶紧进屋去。

下次,他再来看她。

可她偏偏不听他的话。

+

轰隆轰隆,这段冗长的黑暗挨过去了,列车终于驶出隧道。

周围开阔的田野随着雨幕向后移,速度忽然慢下来,车厢安安静静的,仿佛他们不在卧铺,而是在卧房里。

赵慈的身体猛地动了一下,像被人踢醒似的。

他闷哼着坐起来,怀疑是阿想赏他的无影脚。

虽然补过觉,但他头还是很晕,困得很。赵慈将床头柜上的手机捞到眼前,按亮了看时间,发现只睡了半个多小时。

由此可见,他的失眠症依然没有救。

不过尚云已经睡熟了,就在他身边乖巧地窝着。

赵慈替她捂好被子,轻手轻脚走出卧室,关上门。

+

他睡不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办,有五六个程策加急发来的文档要读。

用冷水洗完脸醒神,赵慈走去衣帽间,提前把明天早晨的衣物挑出来。

这并非什幺难事。

那些式样素净简洁的高级货,换汤不换药。衣裤鞋袜,无论怎样搭配,造出来的程先生都是同一款的。

做完这份功课,他在里头多逗留了一会儿,随即转身去了尚云的地盘。

通常,赵慈不会贸然迈入此地,探头探脑的。

他的胆大与坚强,从来都敌不过她,他也会担惊受怕,怕被某些新鲜东西刺激得心率过速。

可是他现在特别想她。

他忍不住,也顾不上了。

他要来这里闻闻她的味道,看看自己不在的时候,她又添了什幺新玩意。

+

毫无疑问,程太太掌管的衣橱,远不似他的无聊清淡。

这是魔幻之境,什幺风格都有,什幺颜色都不缺。

托尚老爷的福,每一季,她仍会收到家父一掷万金搞来的潭城高定。

它们是像雨披的风衣,像斗篷的连身裙,赤橙黄绿的,与另一排柔软温雅的丝薄之物相望。

那些是程策的口味。

它们很漂亮,很贵,亦很容易被撕坏。

赵慈向前走,用食指扫过一件件裙装。行至尽头,他停下脚步,握住一双红底高跟鞋,替女主人摆端正了。

+

最后,他来到她的妆台前站定。

坛坛罐罐一堆,新品不少,他抄起一瓶看,字母太多,眼晕。扭开闻,他便又高兴起来。

方才她脸上的味道,就是它。

赵慈沾了一丁点儿,在手背上涂开,他欢喜地闻着,突然瞥到他为她定制的珠宝盒,就放在右侧柜中。

射灯打在上面,那模样,真像一只锁着宝藏的魔物了。

赵慈将它取出来摆在妆台上,启开,粗略扫了一圈。

属于她的珠宝盒,里头的好货,自然是程策给的。

他看到新欢,旧爱,看到多年前在伦敦过冬假时,程策在市集里买的古董。

那会儿,她还不是程太太。

而他曾站在远处,隔着热饮散发的白雾,看程策为她套戒指。雪片落在她的笑脸上,冰也化成了温水。

他记得这场景。

他想她一定也记得。

+

赵慈一层层看过去,摸过去,错觉那些闪亮的石头发了热,犹如烧红的炭,彤彤的,把他的眼睛也烧疼了。

他坐在椅子上,默不作声。

良久,他决定把它锁好,回书房干活去。

然而就在即将合起盒盖时,赵慈停了手。

他抿着嘴,重新将它的内层展开,直到露出底下的暗格。

劳碌了一整天,他已经乱得什幺头绪也理不出来了。为了老老实实回去工作,他需要加大剂量,迎接她给的最后一击。

他暂时不需要幻想,他要百分百的清醒。

哪怕一秒钟也好。

如赵慈所料,暗格里不是空的。

灯光下,一只针脚粗糙的浅蓝色锦袋静静躺着,是她的手艺。而根据形态来判断,里头藏的东西,倒有些像纽扣。

他眨了眨眼,把锦袋的束口松开了。赵慈低下头,抓着它往掌心里倒,一块金属物抖落了出来。

正圆的造型,有几道细微刮痕。

他怔怔地盯着,屏住呼吸,然后将它翻转至正面。

这是旧物。

是孤品。

但它与金银无关,只是一枚画有红色龙爪的小徽章而已。

【完】

注1:   萨佛街,Savile   Row,位于伦敦梅费尔区,以定制西服闻名。

注2:   卡拉布里亚,Calabria,为意大利南部的一个大区,黑手党组织“光荣会”起源于此。

注3:   《称心如意的汉斯》,Hans   im   Glück,德国民间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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