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依旧垂着头,不发一言。
直到快要略过嘉允去收拾其他桌子时,他的手腕猝然被人握住。
那是一双微凉,掌心却极软嫩的手。雪白娇柔,骨节纤细。
腕骨嶙峋,硌得嘉允有些痛。她却将掌心收紧,着了些力,轻轻一拉。
少年身子往前一倾,清瘦的面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浮在黝黑皮肤下的那一抹羞赧,激起嘉允偏要捉弄他的坏心。
“你带着助听器还在这和我装聋?”她故意扬起尾音,丝毫不掩她那无由来的蛮横。
少年气息瞬变,紧张到无法自控。
“喂!你到底是聋子——还是哑巴?”嘉允勾唇问,长睫忽闪,不知是怒是俏。
许是从未听过如此直白不遮掩的狭昵与嘲弄,少年冷下神色,再不看她。
嘉允自觉没趣儿,手一松将他丢开。
又见他擡起脚要走,嘉允忽地换了副面孔,对着他颐指气使地喝道:“过来帮我把饭吃了!”
少年脚步一滞,回望向她桌前,怔怔地出神,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嘉允也懒得再和他多攀扯,站起来,将碗递到他眼下,还不依不饶地威胁着:“你不吃,我就把倒了!”
说着就顺势要将饭菜倒进他面前的盆子里,少年急皱起眉,瘦削的脸侧微微鼓起些,那本就分明的一棱一角倒更显深刻起来。
嘉允这才细细打量起他来,年岁约莫和她差不多,身型高且瘦,单论面孔倒是一等一的隽逸拔俗。尤其是那一双迥然明澈的双眸,上眼皮刻画得极深邃,眼尾处稍稍落下一缕,如漆似墨般勾人。
他伸手接过嘉允的剩饭,放在一旁。转身去收拾余下的餐桌,手脚麻利地惊人。收完送走后再度返回,手里拿着两条干湿毛巾,迅速将桌面一一擦净后,坐在嘉允对面,埋头帮她解决剩饭。
他闷着头不吭声,一口口将饭往嘴里扒。嘉允便就铁了心要勾他闹他,脑袋微微一侧,用手托住俏尖尖的下颌,娇声问一句:“你——就这幺用我筷子吃啊?”
少年陡然一怔,筷子埋在碗里,而他捏着筷子的指节逐渐发青发白,紧紧咬住后槽牙,连呼吸都削弱。
嘉允不忍,才状似不经意地说道:“别在意啦,吃都吃了。难不成,你嫌我脏?”
啪地一声,筷子被重重拍在桌面上。那人起身就走,连饭都不顾。
嘉允何曾受过这种气,也暗怨自己自讨没趣,唇角坠下来,莹软饱满的红唇翘起了些。眼里凝了层如烟似雾般的水汽,正娇怯怯地往外涌。
少年刚拿完一副新筷子回来时,就瞧见嘉允摆出这一副受尽委屈的娇软模样,不由得心头一紧。他生了十几年,从未见过如此美艳,又如此喜怒无常的女孩。
先前咄咄逼人的是她,现下装乖卖惨的也是她。
他擡起眼眸,深深地望向嘉允。有些无奈,亦有些无措。
嘉允忽而嗤地笑出声,粉白的面颊浮出两个浅浅的笑靥,露出几颗莹白整齐的贝齿,俏丽的杏眸漾起潋滟波光。
那笑,一如清晨叶面的坠露般洒然脱俗。
少年松了心弦,继而低头吃饭。一直到嘉允离开,他耳根处的热度都久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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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时,嘉建清召集医疗组和在校老师们一起开了个会。
嘉建清在京市经营着一家医药集团,发轫于二十世纪初,是一家以中西药、生物制品和医疗器械批发为核心业务的股份制企业。他本是雁过拔毛铜臭熏天的资本家,却为着前些年被京市政府评出一个“十大杰出创业家”后,开启了下乡做慈善的漫漫长路。
用嘉允母亲顾浅的话来说,嘉建清这种铜钱堆里翻跟头,棺材板里敢伸手的奸商,如今为了名声,也装模作样地学起了忆苦思甜的架势。
窗外蝉鸣嘶叫不绝于耳,台上嘉建清放言慈善阔步高谈,而嘉允坐在教室后面,大脑昏聩到几欲睡去。
倏忽之间,嘉允听见换了个人说话。她悠悠张开眼,看见一位年轻的特教正在介绍这所学校的学生。
唐氏综合症、盲童、聋哑、听障、自闭……
她略微打起些精神,思量着,那少年属于哪一类特殊学生呢?
聋哑?还是听障?
“我们聋班的计许同学,今年十四岁,他是先天性遗传的听力障碍者,一生下来就因为疾病被父母双双抛弃,家中的舅公收养了他,三年前计许同学的舅公死于地震灾害中。”说到这,特教顿了顿,不急不缓地往下介绍:“相对来说比较特殊的是,计许同学成绩很优秀,他其实现在已经完全有能力去普通学校进行学习生活。但考虑到他的家庭因素,我们如今还在募集善款,争取在他明年读高中前帮助他早日完成人工耳蜗的手术。”
不知怎幺了,嘉允就觉得特教口中的那个计许,就是中午食堂的那个少年。好像也不为别的,嘉允就是觉得,有那样一双眼睛的男孩,一定是个极聪明的。
后来特教又介绍起其他几个比较具有代表性的特殊学生,嘉允听着无聊,偷偷从后门溜了出去。
外头扑腾腾的热气直往人皮肉里钻,嘉允绕到那颗老槐树下席地而坐,午荫如盖,苍郁惬意。
她刚阖上眼,就听见一旁的响动。擡眼望去,看见计许正从一破草茅屋出来,正弯腰在舀水洗手。
“小聋子!”嘉允出声唤他,见他扭头看过来,嘉允又冲着他招招手。
只见他身子僵了几秒后,缓缓拖动脚步走过来。
嘉允身着白裙坐在绿荫下,膝盖微微并在一起,探出细直雪白的小腿,通身肌肤如玉色般莹润。柔嫩双足被一双细带凉鞋缠着,缚住纤巧一握的踝骨,五趾圆润,上头染着明丽动人的姜黄色,一如少女的十五岁,娇媚又生动。
她仰起头,看向计许。
见他原钉牢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又一次慌慌飞走。嘉允忍不住想笑,可当眼神碰到少年身下鼓囊囊撑起的一大包东西后,她倒极不自在地移开了眼。
他穿着松旧的T恤,运动松紧短裤,胯下藏着一根棍状之物,圆硕的顶端隔着短裤洇出一小块湿痕,他像是刚刚睡醒,脸侧还有几道凉席压痕未褪去,双目懵怔着看向嘉允。
嘉允鞋边沾了泥,足踝处也被系带勒出血痕,破皮后经不住磨,她索性将其解开,细带松散地落在地上,擡头问他:“你有创可贴幺?”
少年摇头,余光扫向她那一双裸足。
愣顿片刻后将自己脚上的拖鞋踢下,曲背捡起后递给她。
嘉允顿时笑了,佯装生气道:“我让你去找创可贴你脱鞋?你可真是个傻子!再说——谁要穿你的脏鞋啦!”
她生得极美,撒起娇来又软又媚,偏那人是个十足十的聪明脑瓜笨肚肠,只当嘉允嫌鄙他,回想后也自觉不妥,默默将鞋穿回脚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我走不动路啦,你去那个教室找医护姐姐要几张创可贴来!”嘉允指向先前逃出来的教室,心安理得地吩咐起他来。
计许点点头,转身就往教学楼那端走去。
不多时人就过来了,顶着金芒烈日,漆密的浓睫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
一阵暑风吹过,槐树枝叶簌簌作响,一片刺眼的斑斓从叶缝间筛落,嘉允眯起眼,将腿伸直,置于他脚边,语气怠懒,悠然开口道:“你、过来帮我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