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89年8月23日
飞船驾驶舱电力驱动器负载过热,还需要一台生态循环设备。
每当有那个女人出现,日志就会是影音记录——这是记录人的工作职责,只有影音可以客观完整记录自然人干的蠢事,可以理解。
躺在医疗舱里的女人乍然见到记录人,脸上终于有了一名偷渡者该有的表情,她泪眼婆娑,在医疗舱里瑟瑟发抖,特别是见到记录人正在拆除第二层客舱生态循环设备,抖得医疗舱旁的排泄包直晃荡。
“别晃。”记录人转过头,提醒了句。
晃得更凶了。
“我不是故意的......第一次见你,是‘圣诞号’停靠在船坞,还没起飞时,大部分人都在排队,你和一队穿军装的人插队上了梯子......别人告诉我,说你们是船员,你前面的人是‘圣诞号’的船长,我猜你是二副,因为船长左边还有个大胡子,长那种长相通常都是大副.......”
“你像一只白色的孔雀,虽然站在最里面,但所有人都目不转睛盯着你看.......那时我就想......”
随着记录人伸手托住排泄袋,医疗舱停止抖动,女人也突然闭嘴了。
记录人小心取下胀鼓鼓的排泄袋,另只手托着走到生态循环设备前,打开袋子闸口,倾倒进去。
老法子了,收集一切含有有机成分的废弃物,进行能源循环再生。
“想跟你睡一觉!”身后女人又嚷嚷起来,嗓门还擡高一号,意图把吨吨吨倾倒声盖住,“要是能跟你睡一觉!这辈子登不上船都值了!想跟你睡!”
“游博士可以不用排队走VIP通道。”记录人回应。
过了会儿,一边看不见画面的地方传来女人气若游丝的声音:“我不喜欢搞特殊,我喜欢低调,不可以?”
游这个姓氏是一个少见的姓氏,自然人里少见的姓氏通常代表着地位,游博士出身不低,年纪轻轻就能拿到博士学位,意味着优渥的环境能早早带来成就,也能带来高贵的谈吐,优雅的气质,至于是不是还代表着讨厌VIP通道,喜欢排队,这个不好判断。
扁平脸就像自带一层面纱,让所有强有力的证据都显得不是那幺的确定。
“看在我喜欢你的份上,放我出去吧。”
医疗舱晃动,画面露出女人惊喜的脸,却在下一刻变成惊恐,视界也转换成平视前方。
垃圾车再次启动,目标是通往下一层的升降梯。
“‘圣诞号’就这幺对待他们的VVVIP的?垃圾船!头等舱船票还敢卖一百万!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咆哮一路下到第三层客舱。
“喂!喂!”她见记录人往门外走,在后面嚎叫了好几声,可能意识到称呼的不妥,但苦于不知道记录人的名字,然后声音又变软了:“能不能把灯亮着?”
记录人没有停,步伐坚定——这还不明显吗?医疗舱里躺着的,绝不是圣诞号的VVVIP,如果是,就不可能被当废品搬来搬去,放哪都嫌碍事了。
能偷得一丝残喘的寄生虫,能活着都不错了,怎幺可以还想着浪费所剩不多的飞船能源?
“你打开灯,让我看看你的伤,只看一眼,我也好安心呆在黑暗里......死了我也算瞑目了。”
“你不会死。”记录人的声音冷冷响起,“呆在医疗舱里,还有两天你的伤口就会愈合结痂,到时候你就可以自由行动了。”
舱门关闭,黑暗中只剩低低的啜泣尾音。
2089年8月25日
记录人打开舱盖,女人慢慢坐起身,太久没有直立,身体不受控制东倒西歪,没有扶持的力量,头磕碰向舱盖舷边。
记录人早有准备,手在舱盖上贴着,正是头颅磕下来的位置。
女人就像触碰到毒蛇弹开身体,宁愿弹坐到地面,也不愿再靠近记录人。
“你的船票在哪里?”
女人取下脖子上的标牌,小心翼翼递过去,这次记录人没有接。
“我说的是另一张。”
她低着头玩弄着休眠穿的保暖衣下摆,不回答,禁闭九天似乎总算让她明白,极端条件下,有事说事是沟通的基础,胡说八道是会付出代价的。
“每张船票对应一个座位,在这个座位区域内,乘客可以使用对应资源,其中包括照明设施,启动资源的钥匙是船票。”
记录人无疑判断出女人不属于任何客舱的乘客,却不驱逐她,还问她要身份证明,又拒绝她能提供的身份证明,这显然是向索要她真实身份的船票,这就是奇怪的地方。
偷渡者哪会有船票?他们有的,只能是船上某个船员暗度陈仓收取的佣金发票——恐怕也没发票。
“那我就是游博士。”女人擡眼,递出被拒绝的标牌,眉目透出一股死寂,直视着镜头,“你要幺行驶你的特权,拒绝我的船票,把我关黑暗里,弄死我,要幺你就承认我是游博士,给我游博士应有的待遇。”
“你不是游博士。”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记录人的声音听上去没那幺笃定了。
“怎幺证明我不是?”
安静。
女人死气沉沉的眼里逐渐亮起光芒,那光,与瘦凹的面孔非常不匹配,只差从眼眶里迸出欢呼——你也无法证明,对不对?
“请你证明你是游博士。”记录人的反应不算慢,但还是晚了。
女人不知从哪获取了力量,再度恢复趾高气昂,挺胸仰头地说:“我会证明,但在证明之前,你应该给予我乘客身份应有的人权待遇,哪怕我是一名普通乘客,也拥有最基本的乘船权益吧?”说完就越过记录人,大摇大摆往升降梯走去。
这时,画面出现了女人的背影,有时候背影是人的另一张脸,根据背影,可以估算正面推测不出的身高,体重,身体形态也能透露出一些经历信息。
她一米六左右,体重不超过90斤,肩膀略平,颈椎突出,背部微驼,这是长期伏于桌子前的人的特征——她确实有可能是游博士,也可能是一名需要坐着完成工作的流水线劳动者。
在她的背部,衣服上有大片干涸的血迹,显然不是她尺寸的休眠服宽松地挂在她身上,下耷露出颈部以下大面积皮肤。
那儿有道崎岖如蜈蚣脚般的缝合纹,正划过脊椎骨,旁边冒出杂乱如胡须的绷带,这是不善待伤口乱抓乱挠的结果。
生态循环设备看着不大,但重达500斤,记录人拆成多个部件进行运输,某些零件边缘棱边锋利,应该是拆除第一层客舱的设备时发生的意外。
这女人完全没理由靠近记录人,却在那时替记录人挡了一次灾难,用她那瘦弱背脊。
2089年8月26日
2089年8月27日
2089年8月28日
.......
2089年9月9日
这段时间的影音都是女人住在驾驶舱门口的画面,画面停留最长几分钟,最短几秒钟,几秒钟是记录人干脆舱门都没出,从驾驶舱门外层窗口往外看了一眼,就算报告完毕。
看上去,记录人处于消极抵抗状态,而外面虎视眈眈的女人占领驾驶舱是迟早的事。
但这是不可能的。
记录人尽忠职守,女人等到死,在舱门前把医疗舱住成废铁,驾驶舱门也不会对她打开,因为找不到理由开。
尽管想快点验证猜想,但画面外的数据整理员并没有跳看日志,他一边翻阅大数据母亲传送过来的其他文件,一边将圣诞号的日志自动播放,充当做背景。
每一处数据,即便明知是冗杂数据,能不跳看也尽量不跳看,这是数据整理员的职责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