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几场雨后,院子里的草地上开了很多野花,有的小草上还挂着露水,空气里飘着泥土的味道,清晨的阳光落在眼里还不至于刺眼,擡起头就能直视太阳,今天有一个让人觉得惬意的天气。蒋璟焕和他的母亲坐在屋檐下的户外椅上,母亲的怀里抱着他的女儿,孩子已经醒了,在奶奶的怀中新奇地往四周张望,她还没到能够拥有记忆力的年龄,也无法认知自己拥有的社会关系,她只是单纯地为能够人逗她而开心。
蒋璟焕的家人明天就要离开了,他特意请了半天的假在家中陪伴家人。多年军旅的习惯让他习惯了很早就从床上坐起来,家人在身边的这段时间里女儿一直睡在主卧里,小小的婴儿车摆在床边,夜晚婴儿的哭闹总是让他想起顾规忱住在医院的那几个月,他很快地重新适应了有孩子在身边的生活,连妻子都惊奇他从未对孩子的存在而感到不耐烦。
对于突然加入家族的婴儿,母亲的解释是这是自己从难民营中领养的,婴儿的亲生母亲已经过世。蒋璟焕的妻子从没有追问或是怀疑过婴儿的来历,迅速地接纳了自己的新身份。比起当时出现了产后抑郁症状的顾规忱,蒋璟焕的妻子赵玟筝显然更擅长做个母亲,她期待成为一个母亲已经很久了,在这个漫长的等待过程中她掌握了一个母亲应该具备的所有技能,因此在婴儿来到她身边的第一天,她就和这个小女孩建立起了亲密的关系。
“珍宝很喜欢玟筝,玟筝也是把珍宝当成亲生的孩子一样对待的,你总能放心了吧。”逗弄怀中婴儿的间隙,蒋璟焕的妈妈问。“你三十多岁才有孩子,等到珍宝再长大一点儿,你就应该把他们接到身边了,不然以后珍宝跟你的关系就会像你和你爸爸一样,总是不咸不淡的,说个话跟开会一样。”怀中抱着自己的孙女,蒋璟焕母亲的声音格外温柔,尽管她对顾规忱的好感度很低,并且迫切地希望蒋璟焕能够尽快结束和顾规忱的关系,可是她还是接受了顾规忱给孩子起的小名。毕竟珍宝的确是很能说明他们对这个孩子重试程度的一个名字。
“让玟筝珍宝和您一起生活会比和我在一起要开心得多,我根本没有精力去照顾她们。”蒋璟焕说,珍宝正对着他挥动着自己小小的拳头。
“你只是不想和玟筝生活在一起而已,别找借口。“母亲的声音严厉起来,看见蒋璟焕垂着头摆出一副顺从的模样,又立刻恢复了规劝的口吻。“璟焕,我很后悔当初让你跟玟筝结婚,那幺多年她从来没有埋怨过你,如果不是因为爱你,我也实在找不出其他的理由了。我对她再好,也不能弥补对她的愧疚,你既然认为你爸爸没有好好地对待家庭,为什幺你要成为和他一样的人呢?还是说你已经默认了顾规忱和你才是一个家庭?”
母亲说的是正确的。他在5岁时就认识了自己的妻子,从25岁和她结婚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七年。七年是什幺概念呢?结婚时妻子送他的手表表盘已经有了擦痕,他到了不惑之年,而妻子也从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少女变成了一名优秀的高官太太,只是每每看向他时,眼中的天真与爱恋丝毫不减。她不可能要求他不骗她,假如说有什幺能够比欺骗她更加残忍,那幺就是向她揭穿谎言。
蒋璟焕将女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中,珍宝笑得更加开心了,连带着脚也蹬个不停。他听人说女儿会长得更像父亲,可是在珍宝的脸上他分明只看到顾规忱的轮廓。
“是我太自私我太懦弱了,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把事情处理好,在珍宝开始有记忆力以前。”蒋璟焕握着女儿的小脚丫说。
“你怕珍宝会把玟筝认成自己的妈妈?你想娶顾规忱?”
“小忱是珍宝的妈妈,这一点是不会变的,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面。”蒋璟焕望着院子里的月桂树思考了几秒钟。“那个时候我不想让您把珍宝带回家也是因为害怕这个,等那一天真的来了,我们要珍宝怎幺接受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办法再去弥补玟筝什幺了,我只会浪费她更多的时间。”
“你要和玟筝离婚吗?”蒋璟焕的母亲问,她并不对儿子的决定而感到震惊,她与自己的儿媳同是女性,设身处地地去想,蒋璟焕的确不算是一个合格的丈夫。
儿子面对母亲时候都是天生觉得愧疚的,蒋璟焕也不过如此,他回答不了他母亲的质疑,他也无法让母亲去共情这个漩涡里的另一位母亲,毕竟在母亲的眼里,顾规忱第三者的身份优先于母亲。
而母亲说到底都是怜惜儿子的,儿媳妇做得再好,在一个母亲眼里,这也都是她的本分。在女人的心里,她的儿子永远是那个会最后选择依赖他的小男孩,当她的小男孩对她低下头露出愧疚神色的时候,她的心就化了,她想把小男孩揉进怀里,安慰他没有事,告诉他他永远会是自己疼爱的儿子,他的母亲永远站在她这边。
可蒋璟焕毕竟不是一个小男孩了,母亲压制住了自己心里快要溢出来的母爱,用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说,“我们也很抱歉没有给你的婚姻更多的自由空间,在当时我们都认为玟筝是你最好也是最般配的选择,现在让你为这一切负责的确很不公平,可是,既然你们的婚姻里已经有了另外一个女人,你就要为你的做法负责任,我不希望我的儿子是一个如此不负责任的人。”说完,她就示意蒋璟焕可以离开了。她想,每一个男孩的成长都跟某个女人收起她的柔情有关。
蒋璟焕走回客厅的时候松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她母亲默许了他全权处理一切,与玟筝离婚或是终止同顾规忱的关系,可是他又该怎样处理呢,他安慰自己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不想伤害任何一个人,然而他已经对她们俩都造成了不可逆的伤害。他感到迷茫且自责。
可迷茫又有什幺重要的呢,他现在想去见顾规忱,她总会带他走出迷雾,或者,她也可以陪自己死在迷雾。
他觉得,顾规忱是不会拒绝他的,因为她是如此爱他。
尽管已经有一阵子没有和对方做爱了,但顾规忱回到蒋璟焕家的第一晚他们并没有很快地滚上床去,蒋璟焕难得地跟顾规忱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两个人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才洗干净烟灰缸很快又堆上一层烟灰,没过一会儿卧室里就全是烟味了。蒋璟焕连轴转了几天,每天都要从早到晚地开会讲话,喉咙早就干得冒烟,香烟的刺激让他弓着后背咳嗽了好几声,再直起腰时眼角都挂着生理性的泪水,顾规忱跑去给他倒了一杯温水,才放到他嘴边,他却再一次咳了起来。
“这几天抽得太厉害了,又要一直说话,现在喉咙好难受。”终于咽下一口水之后,蒋璟焕说。只要是休息不好就会咳嗽的毛病好像是最近一年才开始的,这几天更加严重了,他每天都要吃掉一板润喉糖,虽然这是军官中普遍存在的情况,他还是难以避免地怀疑这是否是他开始衰老的迹象。
“长官您辛苦了,您是军区的中坚力量,为了军区请长官务必保重身体,没了您这个军区也算完犊子了。”顾规忱一面轻轻拍打蒋璟焕的后背一面打趣。两年来蒋璟焕的体格一直让她怀疑他是不是接受过什幺强化剂注射,不管闹腾到几点第二天蒋璟焕也可以精神抖擞地准时起床,长途出差后洗个澡就又能扎进工作里,她没有看到过蒋璟焕流泪的样子,尽管现在他的泪只是应激性的生理反应,她依然因为自己目睹了他脆弱的一面而开心。“长官一定要好好休息,身体是一切的本钱,我为军区能拥有您这样的人感到与有荣焉。”
蒋璟焕笑出了声,瞬间就忘记了刚才的顾虑。顾规忱总能将他逗笑,他在别处感受不到这样的惬意,与她相处时的轻松感让他上瘾,结束一天的工作后,他就会想要听到她的声音,听到她走在木地板上的脚步声,还有她在浴室里制造出来的动静,他走不开,不愿意失去这样的感觉。
“最近太忙了,好久没有去练体能了,你不害怕我会像其他中年人一样开始发胖吗?”蒋璟焕接过顾规忱的话茬儿同她开玩笑。
“谁说的,长官的体能好得很,没有人比我更懂了。”顾规忱凑在蒋璟焕的耳边说,舌尖挑逗地舔过蒋璟焕的耳垂。蒋璟焕掌握着开启她情欲的开关,距离他近一些她的皮肤就感到燥热,他没能填满她时,她就是空的。
欲望正要发酵,蒋璟焕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顾规忱当即放开了环着蒋璟焕的双臂缩回了被子里。没有人躺过的被窝还是凉的,顾规忱抱着自己的双膝,看着蒋璟焕没有半分迟疑地接起电话离开了卧室,如果是一般的工作电话,蒋璟焕不会这样仔细地避开她去接听,想来要幺是涉密的工作,要幺就是他的家人给他打来电话了。
联想到蒋璟焕和他的妻子不久前也在这张床上耳鬓厮磨身体交缠,一股力量将顾规忱从被子里推了出来,她没有办法继续躺在这张床上,在这个房间里多停留一秒都是对她人格的羞辱。她必须忍受这一切吗,她一定要睡在他和别的女人做过爱的床上吗,原先还只是模糊的画面迅速变得清晰而生动。蒋璟焕调情技巧高超,有许多次,顾规忱甚至在高潮的临界点祈求自己能在下一秒停止呼吸,她要记住蒋璟焕是如何填满了她的空虚。难以接受,她明明一早就知道自己只能用身体去取悦蒋璟焕,她也不是蒋璟焕的唯一。
羞愧感让顾规忱的全身都在发烫,窒息感让她几欲呕吐,她光着脚从卧室里了出去,一直跑出了大门到院子里才停下。她的脚踩在泥土上,四周被雨季里泥土特有的味道包裹着,这样的味道似乎是她的另一层皮肤,比那些修身的衣服还要适合她,她终于恢复了正常的呼吸,随后她缓缓坐在了石砖上,回头打量着身后的那栋房子,她在那里生活了两年,可是她连一张真正属于自己的床都不曾拥有过。她的亲人正被关押在监狱里,她也在一个男人身边服刑。
过了不知道多久,顾规忱慢慢有了睡意,院子里的驱蚊灯让她可以安逸地撩起睡裙露出小腿,就要陷入睡眠时一双手从她的背后绕上了她的腰,蒋璟焕轻松地将她打横抱起,并没有把她抱进卧室,而是径直走到了书房,把她放在了书房里的沙发上。
“你不想睡在床上我们就在这里睡,我不应该去接那幺久电话。”
蒋璟焕安抚性地吻着顾规忱的脖颈和肩膀,和母亲通完电话回到卧室后他发现顾规忱并不在房间里。他明白顾规忱是不愿意睡他妻子睡过的床,每一次他的妻子来探望他之后顾规忱都会闹上一阵情绪,最严重的一次顾规忱摔碎了他的手机,他只觉得顾规忱歇斯底里,将顾规忱反锁在卧室以后就去了书房,半夜里顾规忱的哭声和拍打房门的动静让他压根没有法子入睡,终于因为对她的怜悯而打开了房门时,她已经哭到干呕。
“璟焕。”顾规忱紧紧地抱着蒋璟焕,“为什幺你不可以只有我一个人呢?你不是说你也是爱我的吗?还是说你一直在骗我。”恐怕就算是自己的妈妈在听到这样的话时都会指责她太过不知廉耻,只是她早就无力顾及。
“孙孝冉受伤之后我每天都很害怕,越害怕就越只想要到你身边去,整个人都急得不行。到了夜里也总是做梦,梦见你抱着一个婴儿站在我的对面,可是我怎幺都过不去。”顾规忱继续说着,没有给蒋璟焕回应的空隙,她似乎需要的只有倾诉,而不在于收获回馈,藤蔓需要竭尽全力攀附大树,但大树只要静静地站着就可以了。
“不知道为什幺,我总觉得自己能留在你身边的时间不多了,可能是因为我现在吃的药已经到了用药周期,该去换药了吧,我真的越来越讨厌自己了,简直像个神经病。”医生叮嘱过她,每隔两年必须重新做一次药物适配度测试并且更换药物,但是最近她忙得脚不沾地,也就把预约一拖再拖,似乎她也乐意在蒋璟焕面前表现得更加脆弱一些,并以此来交换蒋璟焕的怜悯。
“之前我和你说的,可以安排你去探视你爸妈,你还记得吗?”察觉到顾规忱又有要陷进负面情绪去的征兆,蒋璟焕及时岔开话题。“下周三你就可以去看他们了,如果你要我陪你去的话就晚上去,我要开完会才能走。”
蒋璟焕的做法显然立竿见影,刚才还无精打采的顾规忱在听见他说的话之后眼睛立刻明亮了起来。“真的吗?真的可以了?太好了,我好想他们了,谢谢你,长官太好了,我永远都最喜欢长官了。”顾规忱坐了起来,紧紧地环住了蒋璟焕的手臂,说完又在他的脸颊用力印下了几个吻。
“不要我陪你去吗?”蒋璟焕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轻轻刮擦着顾规忱的鼻梁。
“你陪我去的话,他们一看到你就会知道我们是什幺关系的,他们肯定知道你已经结婚了的嘛,他们会骂我的。”顾规忱说,笑容依然挂在脸上,想到马上就可以和爸爸妈妈见面,所有的不愉快都不再能影响到她了。况且她已经在蒋璟焕身边待了两年,蒋璟焕的纵容是有额度的,她必须一直积累,以防有一天不得不使用。
“你还会害怕爸爸妈妈?我听说你以前在军区恨不得横着走。”蒋璟焕用拇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我不是害怕他们骂我,但是如果他们知道了你的存在,肯定会自责的,他们会觉得如果不是他们出了事儿,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她说。
注意到了蒋璟焕一直时不时地去揉太阳穴,从把她抱回来到现在也始终微微弓着腰,十有八九是偏头疼又发作了。顾规忱坐了起来,尔后跪坐在沙发上,开始按摩蒋璟焕的太阳穴和肩膀。
默契无声。
沉默了几分钟,蒋璟焕忽然抓住了顾规忱的右手手腕。
“已经定性了孝冉那天受伤只是意外吧?是随机安置的炸弹,没有特定目标,只是为了威吓一下军区里的人。”
“是,是的,那个炸弹放在那里,本身也就炸不到什幺有身份的人,已经定性了。”顾规忱回答,想到孙孝冉的手机还被她藏在鞋盒里,她下意识想抽回自己的手。“救护车把他接走以后,我也被问了半天话,好不容易问话的人放我走了,我还不能离开办公楼。”
“你和孝冉的关系很不错吧,我看到那天他给了你一张咖啡厅的消费卡,他给我说了他曾经在你手下受训,你是一个很好的老师。”蒋璟焕闭着眼睛说。那天见到顾规忱之后,孙孝冉开心地和他提起以前在顾规忱手底下受训的日子。想来那也是顾规忱人生中最得意的几年,孙孝冉说那时每天都有人往她的办公桌上放玫瑰花,早上的课还没开始,咖啡和三文治就堆在讲台上了。
“当然好,你不知道在结课时我给他们每个人都送了什幺礼物,他们如果不喜欢我才是白眼儿狼呢。”顾规忱故作轻松。在救护车来之前,她一直陪在孙孝冉的身边,尽管后者已经因为爆炸的冲击失去了意识,但即便是凝视他面无表情的脸,她仍旧因感受到了羞辱而身体发热。“不过,东西再好,都比不上长官好,所以我就把自己送给长官啦。”
蒋璟焕又一次笑出声来。气氛到了不再需要对话也能增添亲密程度的阶段,但几天不眠不休旋转下来,两个人也都累了,顾规忱做了个要去抽烟的手势,蒋璟焕拥着她去了阳台。
第二天顾规忱醒来时身旁已经空了,闹钟感应到她的苏醒开始自动报时,还好,她还没有睡过点,只是早餐怕是要去食堂吃了。
还没到办公室,通讯器就接到了让她去技术部的讯息,顾规忱明白十有八九又是为了孙孝冉的事情。距离爆炸发生已经过去了三天,她依然可以自由行动,这就说明技术部还没有恢复当晚的录像,现在叫她到技术部去,大概是确定无法恢复记录了,顾规忱的心里多少有了底,打算先处理一会儿早上的邮件再去技术部。准备打开显示屏时她看见办公桌上放着一份早餐,烟肉三文治和一瓶罐装咖啡,周围没有留下卡片或者任何表明了赠送者身份的东西,她笑着掏出手机拍了一张照片,正要拆开三文治包装的时候,一位女性组员敲响了顾规忱忘了关上的门。
“怎幺啦?”顾规忱问。她的心情很好,语气也是活泼的。
“孙孝冉少校说想要见你。”
“见我?”顾规忱有意表现出惊讶。事实上她的确应该惊讶,她想到了孙孝冉会要求见自己,只是料想不到他居然会在工作时间同自己见面,层层传话下来,谁都会知道他们见了面,也包括蒋璟焕。
“是的,他在病房里等你,安曼楼13层6号房。”
“我知道了,我一会儿就去,谢谢你。”
组员离开了。顾规忱将咖啡抓在手里摇了摇,没有了吃早餐的胃口。孙孝冉显然是没有把她说的话听进去,反而被她激起了叛逆心理,非要让人知道他们的关系不同寻常。她先将所有未读邮件标记为已阅,挂好了外套和帽子之后就小跑着去了技术部。
如她所料想的一样,技术部果然无法恢复爆炸当晚的录像,被放置在炸弹内的干扰磁盒破坏了录像本身的磁码,导致机器不再能进行二次解码。除顾规忱以外,其余几个分组的组长也都神色各异地站在技术室里,她是第一个在爆炸发生后接触到孙孝冉的人,也因此被询问得更多,现在录像恢复失败,她也有理由被多怀疑几分。
“小顾,追踪手环已经放到你的桌子上了,这几天你要戴着手环,事情调查清楚以后就可以摘下来了。”
面对只显示着彩色马赛克的屏幕沉默了许久之后,从顾规忱进入反恐部开始便是她的领头上司的部长开了口。比起停职接受调查,只戴个监视手环至少不会限制她的行动自由。
顾规忱走到安曼楼楼下时候踌躇了一会儿。她向来是个果敢的性子,就连当年爬上蒋景焕的床也是一根烟的功夫就决定了。父母出事以后她已不再奢求别人对她无所图的感情,说到底,在一无所有的时候,感情从来也只是交易筹码的一种,因人而异重量不同罢了。
她当然记得孙孝冉。倘若要追索她与孙孝冉之间真正的开始,要回溯到比霍尔堡要远得多的几年前。当年自己明媚骄纵,她享受着孙孝冉这种英俊又出身名门之后的男孩对她的追捧。受训结束前的一个星期六,她答应了他的约会请求,也在看完电影后与他上了床,孙孝冉是她喜欢的床伴类型,青涩却不笨拙,会很顾虑她的感受,那个夜晚男孩说要娶她,她笑着吻了吻男孩的脸颊,说她是他的老师,不要随便说胡话。
她已经无法回忆起自己在霍尔堡时究竟经历着什幺,又是受到了外界怎样的影响。只是,至少顾规忱可以肯定地说,她与孙孝冉曾经也有过情到浓时的坦诚。
孙孝冉看见顾规忱进来时候,心里过了很多念头,他不是几年前的天真学生,她也不是那时候在讲台上传道受业的老师。
在分离的日子里,他偶尔才会想起她,带着一种他们必定会再次相遇的笃定。孙孝冉明白,对必将发生的事情不需要着急,人这一辈子,总还是很长很久,当下这个女人不就又站在他的病床前吗?女人总是心软的动物,但凡为她们流了血或者泪,她们嘴上说得再强硬,心里也是会长满密密麻麻的歉意,就像再细弱的树根,只要时间够久,总会长进地基的缝隙里。
“姐姐,你身上的味道好香,抱着你就像抱着一棵橘子树。”孙孝冉说。他枕在顾规忱的胸口,手指绕着顾规忱的发梢打圈玩儿,顾规忱也不抗拒,她叹了一口气,伸出手揉了揉孙孝冉的头发。
“你到底想怎幺样呀,别和我胡闹了好不好?”特护病房的床她也是躺过的,医院里的东西都沾着消毒水的味道,飘进鼻子里,人待久了就觉得晕头转向的。顾规忱昨晚本来就没休息好,现在闻着消毒水味的同时胸口还被孙孝冉结结实实地压着,她的脑子好像也迟钝了下来,不再能为揣摩孙孝冉的心思而转动。
“你不会是喜欢我吧?”顾规忱问。
孙孝冉不反驳。他的头还在隐隐作痛,导致他时不时就要反胃干呕,顾规忱的乳房说不上有多丰满,伏在她的胸口,孙孝冉的额头还能感受到她肋骨的存在。确实是没什幺必要,假如只因为这张脸和这具肉体,孙孝冉带着些自嘲地想,顾规忱固然漂亮,但所有的美丽都是短暂的,而他也的确短暂地占有了顾规忱的美丽。他说不出来自己究竟喜欢顾规忱的什幺,正因为此,他也无法否定自己是真的喜欢她。
“你不是真的喜欢我,你只是接受不了我让你碰钉子,我越躲着你,你就越想在我这里证明你的价值,你说你今天这样要求见我,除了能给我添堵,你能得到什幺?”顾规忱又说,躺得久了,她打了一个呵欠。
“我能得到和你见面的机会,我想要你依赖我,我要你只对我一个人示弱,就像我们在霍尔堡的那个晚上一样。”孙孝冉语气笃定。
“原来你只是想在我哭的时候上我,然后你再做那个保护我的英雄?我没理解错吧?”顾规忱的脚尖划过孙孝冉的小腿,配合着下半身的动作,她的手指也轻轻揉着孙孝冉的耳垂。听出孙孝冉的喘息声已经变得急促,顾规忱将孙孝冉从自己身上推开,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连你自己都没有办法保护,你现在就躺在医院里,和我当初差不多狼狈,你要怎幺保护我?别再给我添麻烦了,你没有本事负担我,更加不可能负担我的家人。下次再说见我,我也不会来了,别把我当成满足你虚荣心的工具,你不需要我,我也不需要你。”
顾规忱一面整理头发一面说。孙孝冉像一只被母兽抛弃的小兽一般蜷缩着四肢,脸埋在还留有顾规忱头发香味的枕头里,顾规忱的声音天生偏低,落进了孙孝冉的心里又同刀刃一样锋利。
顾规忱是什幺时候离开的病房,孙孝冉压根不知道,也无心去听。他翻过身,闭上眼睛后又拿枕头盖住了自己的脸,他又看见那个夜晚顾规忱紧紧抓着他衬衣下摆失声痛哭时发红的鼻子和皱起的眉头,她用支离破碎的声音说,“救救我,我不想再这样活,只有你能救我,带我走。”
也许他已经上了顾规忱的当,可是他不会就这样放走一个骗子,他们都必须在这个骗局中付出相应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