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溺亡在腹 五

肮脏。枯燥。乏味。与世隔绝。现代社会的反义词。

江明受不了我每天不是躺着就是到处晃悠,让人带着我做起码的体能和格斗训练。叔叔当然会保护你,他叼着烟说,但是你也要有危机时刻自保的能力。

我指了一圈周围的佣兵们,面无表情:您让我在这群人面前自保?

江明哈哈大笑,毫不留情面地说没,不是这个意思,照你这个德性估计下辈子都做不到。我是说,万一遇上急行军你起码要能跟得上。

我哦了一声,借此讨价还价,以每天跑步十公里为条件换两根烟。

十公里,两根烟?江明诧异地看着我,你做梦呢?

我一声不吭地站在原地盯着他,抿着唇,眼眶慢慢地憋得通红,江明吓得烟都差点拿不住,结结巴巴地看着我:你……你这,我靠,行行行,您是公主娇贵得很,行了吧?拿去拿去。

我心满意足,晃着我金属质地的纪梵希烟盒开开心心地离开了,撇下身后被连气带吓一阵无语的江明。

当天晚上抽着烟,我想起来朋友对我的评价,她说真奇怪,你明明出身在那样的家族,却一点也没学到你们家族的优雅克制,当然他们这样也无趣,一群恪守十八世纪礼仪的老古董们,但是你看起来就像……美国街头随处可见的漂亮女孩?你看,明明有人给你用最好的烟草最柔软的手指卷烟,你却非要抽这些成品烤烟,你毫无品味。

我耸肩说——我刚一耸肩就被她拍了一下肩膀:你居然还耸肩——我的家族他们恪守礼仪,因为他们要展示底蕴和高贵,而新贵们也一副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作态,因为他们想被上层接纳,但我都不需要。我可以是个毫无品味的布鲁克林女孩。朋友冷笑,布鲁克林女孩可没有钱买下玛丽皇后佩戴过的钻石冠冕。

我说:是啊,我毫无束缚,同时我还很富有,那我有什幺理由当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贵族?

她看了我一会,以半是挑剔半是感慨的目光,最后却说:但你永远不会是一个普通的女孩,你的眼神……

我擡头看她,她的瞳孔收缩了一瞬间:你有掠食者的眼神,就像你曾经血腥可怖的家族一样。

我平静地点燃手上被她称为廉价品的烤烟,看着面前被随意扔在桌上那顶法兰西皇后昔日的冠冕,低声说:亲爱的,这就是血缘的力量。我多幺厌恶我的血缘,这种厌恶自父母而来,在我身上发挥到极致。但你说得对,倘若没有这份血缘,我也绝不可能买得下这幺大的钻石。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不是吗?

这番对话之后,我与她已经两年没有再见。我很难建立起一种持续的亲密关系,从亲情到友情,我避如蛇蝎。我把牢不可破的关系视为饿虎,视为上帝最可怖的一面,我无法承受一颗亲密的心脏,正如千年前的圣徒们无法承受耶稣血淋淋的心脏,圣母七苦像在荒原锈迹斑斑。

一个月后,我被这样单调而枯燥的生活磨得失去了所有警惕之心。一成不变的落日,昏黄灯光,阴暗潮湿处的苔藓,泛着锈色的水,后山的难民。我有时跟佣兵们端着锅碗前往难民营,物资全部由佣兵团管控,我们要向他们确保每日有足以果腹的食物,谁也不想被一群饥饿的流民冲击,那会是非常可怕的事情。江明管理做得高明,男女营地分开,山坡中部平坦出空出大片空地以供有序地领取食物,附近不远处就是医疗帐篷。我给他们打饭菜,不再有所谓的菜式之分,每天的食物都是大锅烩,我有时候跟约瑟夫开玩笑,说我们现在像不像在英国?约瑟夫大笑。

我打不了多久手就会酸,就坐在下风处慢慢地抽烟,脑子里好像在想很多东西,却什幺也抓不住。我时常会想到林夜。

想到他和他的枪,我轻轻地吐出烟雾,在雾蓝色的烟中看贫穷而嶙峋的难民。

我已经习惯了肮脏,陈旧,不便捷,油腻和粗糙。习惯这些东西并不难,我每年都要花几个月的时间去面对这些,但剩下更长时日繁华都市的奢侈生活总会让人忘记苦难。

晚上我坐在石台旁边,掐了烟,确保方圆二十米不出现一点烟味一个烟头,看林夜出现。

你在他身上看不到七情六欲。杀人者面上往往有生死九相,但他也没有。他擦枪,开枪,冷静而专注,就像画家在执他的笔,工匠在做他的工。我在他身上看到我定制旗袍时给我量尺寸的老师傅的神情,纯粹,与世隔绝,不可干扰。这很令人着迷……一个如此坚定而成熟的男人,像一块钢铁,淬红的铁块,却露出这样的神情。

我感知到了危险,同时告诉自己,只要一个晚上,我不贪心,我只要他一个晚上。

约瑟夫说,女孩,你已经足够贪心。

我对着林夜说:“我去过几次肯尼亚。”

林夜不回答,也不侧头,但他是个很好的听众,我靠着石台自顾自地说:“每年六月东非资源匮乏,会有动物大迁徙,那时候很热,太阳强烈得能把人融化,你能体会到每一寸皮肤都在燃烧。晒伤,脱水,中暑,水土不服,我第一次去的时候几乎死在那里。我去那边看角马迁徙,坐那种很破的直升机,摇摇晃晃,随时都像会掉下去,颠簸得很吓人。角马就在大地上奔徙,千万头角马,滚滚黄沙,荒原被它们覆盖。我看它们渡河,大量河水干涸,污泥里藏着鳄鱼,落单和不好运的角马被鳄鱼咬住身体撕扯进烂泥里,而其他角马绝不会停下来等待或者哀悼……”

这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连续三年,我都坐着那一架破旧的直升机去看角马,只看它们淌过泥河的场景,看不走运的角马悲惨地死去,而其他角马如滚滚洪流毫不停歇地流动。它们绝不会回头拯救。父母,兄弟,配偶,一切关系抵不过命运的摧残,而为了生存,它们坦然地接受了命运。关系被撕扯,幸存者挣扎着奔向河水充沛草木丰茂的肯尼亚。

侧过头,我对着专注擦枪的林夜无声地笑了笑。为什幺会为他着迷?我猜想,因为在他身上我看不到那条线,那条会把人联系起来的线。我知道我绝不是他会喜欢的类型。他会喜欢什幺类型?那种真实的,莹亮的,澄澈得能够一眼看透的女孩。我是阴暗的秘密,是血缘的奴隶,我与他的所好千差万别。因而,这条线绝不会与我有所关联。总有人说当爱情降临的时候你才发现他和你的想象完全不同,但林夜不是会妥协的人。他的经历,他的职业和他杀死过的生命都让他毫不妥协。

所以,一晚上,不会有纠缠,不会有更多的影子,两个人的关系能够被轻易斩断,皆大欢喜。

“然后呢。”林夜忽然低低地问。

我愣了一下,眨了眨眼睛,“噢……然后直升机就离开了,你知道这种老旧的民用机续航能力很差,飞不了多久就要回去加油。”

他侧头看着我,黑黝黝的眼睛,明亮而凌厉。我怔怔地看着他,一时无言。

“和我做爱吗?”

我听见自己问。

林夜收回目光,手指落在枪管上。手工定制枪管,昂贵而精致,是工匠敲打出的至高凶器配件。他拆开狙击枪,零件一个个落在柔软的羊绒布上,我摸过那块布,小山羊绒,只在中国内蒙古西部阿拉善山区出产,每年产出克数少得可怜,非上流人士不得享受,但他买来放他的零件。我在这之中感受一种奇异的浪漫。就像一个男孩,把自己最爱的糖果放进家里路易十六时代的银器中。

我撑着下巴等他回答,毫不意外地听到他说,抱歉。声音很低,有点嘶哑,有点无奈。

我的手指擦过嘴唇,轻轻一笑:没关系,我会再接再厉的。

此话一出,林夜却蓦地擡头来看我,那双眼睛几乎是凶狠的,如一把尖刀自我的眉心刺入,顷刻刺穿我的脑髓。饶是我也打了个战栗,就见他一言不发地收拢起羊绒布站起来,大步朝前走去。我赶紧站起来追他,起得太急踉跄了一下,站稳再追时他已经走出十米开外,步伐快而急,像是厌烦,像是逃避。

操。我骂了一声。又坐下来,掏出今天最后的那根烟,惆怅地点燃了。

不久之后,我就意识到他那天的落荒而逃是为了什幺。

但第二天,我被磨掉的警惕心就让我险些付出了代价。

制高点。

江明不会傻到把制高点拱手让人,城郊附近的小学,毗邻乡村,方圆十里荒芜一片,抛开高原上生长得并不十分高大的树木,学校里这座灰青色的建筑就是附近最高的地方。在顶楼的几个房间里,每天都有狙击手在哨位上蛰伏、等待。

但这里并不是平原,山峦起伏,操场的后方就有一座山。

那天我站在操场上,单膝蹲着看约瑟夫给我拆装巴雷特重狙,仍然是改装货,这群佣兵实在富得流油。不带头盔,不穿防弹背心,我一件白T恤站在那里,毫无防备。江明在身后喊我一声,我站起身子微微侧头——

一颗子弹尖啸着擦过我的脖子,打进了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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