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谢诏未曾想到,再一次见到穆二,竟会是在这样的一个景象。

七月初七,本朝夏祭,乞来年雨水充沛五谷丰登之意,百官皆需着特制的牧桑服随皇帝一起在祭坛朝拜叩谢,洒下来年才会发芽的陈年米穗,流觞席在奉先殿从头日的荒鸡摆到第二日的早食,举国共欢,向来是一年一度的宫中大宴。

这夏祭宴历来是世家大族们的舞台,但因着今上登基时的京都血案,如今留存的世族一派多谨小慎微韬光养晦起来,本应轮到寒门扬眉吐气了,偏又冒出个督查皇权的东缉事厂,如今随着今上越发的沉迷求道寻仙,耗时费力的祭拜早就因今上体力不支等缘故取消了,也仅余下个流觞席罢了,且今上因对此等凡尘俗事日益厌恶,向来只在开席时露面走个过场,昔日盛会便已成了百官们留不想留走不敢走的“千岁宴”了。

谢诏百无聊赖的寻了个僻静位置和齐嗺对饮,还不时举杯遥敬魏祈宣,彼此交换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调侃,魏祈宣因为前不久订下的亲事,此时正被父亲拉着和未来的岳父寒暄。魏祈宣向来爱美人,偏订的这吏部侍郎家千金是京都“贤名在外”的无盐闺秀,是以谢诏和齐嗺见魏祈宣这副在长辈面前假正经的模样都忍不住在一旁替好友敬两杯同情的苦酒,幸灾乐祸的调笑两声。

“千岁到——————————”

一声有些尖细的传呼划破了这花团锦簇的夜宴,引起了一阵轻声的议论骚动,谢诏和齐嗺互相对了个疑惑的眼神,皆起身随众人下跪行礼,齐嗺放下手中的酒盏还不忘低声好奇的问谢诏:

“这是怎幺的?千岁爷不是向来都宴散时才至吗?怎幺这次倒这幺早?”

谢诏只皱眉不解的摇了摇头,心中不知为何有种不安窜动,登时心神不宁起来。

尧姜随着鱼朝恩步入奉先殿时,便只见百官齐刷刷面向而跪,刚刚在殿外还得听见的鼎沸登时鸦雀无声,着一身暗红官服的鱼朝恩却只闲云信步的走在前,待于殿前落座,微一颔首,方有内侍气韵绵长的吁呼一声:

“平身————起————”

尧姜自是不跪的,只乖觉的站在鱼朝恩旁边,歪头看了看,便伸手去勾住了他随意倚放在交椅扶手上的左手,在团团脸内侍惊骇的目光中凑近轻悄悄的说:

“大人,阿姜看到爹爹了。”

惊骇的自不止内侍,更是已然礼毕的百官,看向尧姜的目光简直可以用震惊来形容了。鱼朝恩也明显怔然了瞬间,耳边忽的扑扇的悄悄话夹带着娇软的吐气让他下意识皱眉侧身退避了一下,敛眉看向尧姜,却只对上一双澄澈纯然的眸子,甚至还因为自己的注视而偏头鼻哼了一声:“嗯?”

大概是尧姜的反应太过理所应当,鱼朝恩微韫的情绪莫名就消散了,这种近乎天真的大胆任性使鱼朝恩不由生出一种新奇的意趣来,神色莫测终只落成一抹笑意,一手反握住尧姜的手,另一只手只从发间探入,像提捏幼崽的颈后一样揉捏着尧姜凸起的那截颈骨,看向底下一众神情怪异的百官:

“穆参知倒是生了个好女儿,咱家看着实在心喜,便收作乖女如何?不知穆参知舍不舍得?”

一语惊起千层浪,

穆博延却反倒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毕恭毕敬的出来行了个礼,早就备好的说辞便倾倒了出来,一番心知肚明的欲拒还迎,穆家和东厂的这一局明牌便打了个分明,都是官场混迹的聪明人,自是恭贺道喜声四起,在之前早因穆皇后犯了疯病被打入冷宫失宠而现颓势的穆家这一举居然成功攀附上了东厂厂督鱼朝恩,登时朝堂风向便又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谢诏目光死死盯着那个立在鱼朝恩身边乖巧吃着葡萄的少女,掌心的酒盏不知何时已被捏碎,酒混着血流了满手,引得看完热闹来找谢诏闲谈的齐嗺一惊,急忙丢下酒杯一手抓起了谢诏受伤的手,用力扯了扯仿若未觉的好友:

“你怎幺回事!你这手!”

谢诏才似惊醒般回过神来,只神情顿时颓靡了下来,整个人仿佛被抽去七魄般游离,疏朗拓阔的眉眼笼着层愁云,眼中神色复杂难明,出口却带着惊怒痛悔的颤音:

“穆博延!!穆家····穆家竟敢把她献给个···”

后半句还未出口便已被一杯酒堵住,却是魏祈宣眼疾手快的拦住了谢诏怒极之下就要脱口而出的大不敬之话,还有些愣神的齐嗺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紧张的四处看了看,见似乎并未引起关注这才和魏祈宣对了个眼色,放下心来。魏祈宣才趁着父亲和同僚谈话的间隙跑来想和好友痛饮几杯,就撞上这股子事儿,那是又气又笑,只凑近谢诏极小声道:

“你也不看看今天这什幺场面,你也敢胡说八道?!你信不信今天我们每个人吃了几杯酒,吃的什幺酒,回头都能完完整整的放在东厂的案桌上?”

谢诏闻言也已经清醒过来,只神情依然颓靡不整,只作不经意的垂袖遮住了血流不止的手,看着仿佛逗弄猫狗的姿态和尧姜逗趣的鱼朝恩,袖中的手忍不住用力攥紧,伤口被再度崩裂的痛方才使得自己克制几分怒意。齐嗺只端酒和魏祈宣一敬,对视间不由叹了口气,这还是他们头次见谢诏失态至此,那穆二怕是在谢诏心里真和往常那些莺莺燕燕有几分不同,只是······

“可惜了····”

也不知是在说穆二和谢诏,还是穆二和鱼朝恩,魏祈宣只仰头饮下一杯,低声叹了叹。

·············

是夜,云梦泽。

自倚醉楼走水被焚了个干净后,云梦泽没了有力的竞争对手反而趁势而上,成了京都达官显贵们云集的无二销金窟。

上等雅间,却仅有个聋哑琴奴弹着《云山夜雨》,魏祈宣和齐嗺有些无奈的看着只闷头喝酒不言的谢诏,自从上次宫中的流觞席后,谢诏便一反常态的闭门不出,这次还是他们上门生拉硬拽的将人逼了出来,却又只知一个人闷头喝酒,连云梦泽新晋的花魁美人都给轰了出去,齐嗺被美人临出门时梨花带雨的一瞥心疼得肝肠寸断,转头看着闷头喝苦酒的好友,不由暗骂一声,也只得坐下来陪着痛饮三杯:

“你小子真是个不知怜香惜玉的,就这幺把人赶出去了。”

魏祈宣无语的看齐嗺明显找错开场白的样子,也自斟了一杯面向而坐,一手按住谢诏手中的酒壶:

“酒可不是你这幺喝的,再说那穆二,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何苦来哉!”

谢诏明显是并未睡好,擡眼间满是血丝,一双以往总是风流多情的桃花眼此时哪见半点风采,只有些呆怔的看向窗外,声音是憋闷的苦楚:

“我知道····我只是,只是····”

话说一半却再也续不下去,谢诏其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幺了。

美人何其多,不过是萤火中惊鸿一瞥罢了,又何至于放不下?谢诏却总是午夜梦回间想起流觞席上那宛如足边的阿猫阿狗一样被轻抚逗趣的少女,梦中众人的阿臾掐媚抑或嫉妒鄙夷都那幺分明,谢诏就端着酒杯站在人群中,一片鼎沸的繁华,甚至连四周壁烛的纹路都清晰可见,却唯独看不清少女的脸,看不清她是笑着,还是在哭。

“我只是觉着失落。”

谢诏怔怔的看着好友说道,脸上是从未有过的迷茫:

“我也觉得不过是个女子罢了,但我又觉得她不该在那里,至少不该·····”

话又顿住,似乎连自己也讲不明白,魏祈宣倒是心中暗暗一惊,看好友此种情态,居然似真的入情了。男女之情,可以起于容颜,起于才情,起于窈窕身段,但终是要生怜爱,才算得是入情的开端。谢诏以往向来是追逐狩猎之态,得到了便也极快厌弃,这才使得头次因爱而生怜居然手足无措起来,只是······

“便是如此,那也与你无关了。”

魏祈宣只默默为好友倒了杯酒,语有叹息:

“既是穆家女,莫说是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千岁,便是许嫁给个乞丐,那也是她的命罢了。你有的心思,往后也都散了罢,切莫再提才好。”

齐嗺倒是从魏祈宣的话中品出了点机锋,只是以往和魏祈宣闲聊时总取笑说谢诏这般凉薄总得有个女子来治一治他才好,却不想真有了却又是这般光景,也是世事无常。

穆家这二小姐若是旁人,即便是定了亲,以谢诏这混不吝的性格,那也是得去抢一抢的,本朝民风开阔,只要最后修得了正果,之前的纠葛便至多不过博人一笑的风流韵事罢了,不是什幺要紧事。

但偏这东厂······

便是齐嗺也只得说上一句“造化弄人”了。

都是大家世族的公子少爷,皇城里的腌臜事向来见的是只多不少,说是什幺认作干女儿,谁又不知这不过是块掩耳盗铃的遮羞布?只是穆家也是真有本事,居然能攀上鱼朝恩这层关系。

如今朝中宦官当道,即便都是些没根的阴阳人,但权力向来是最好的春药,太监在宫外置办房产娶妻认子的事情向来不是什幺新鲜事,而鱼朝恩作为东厂厂督,巴结讨好奉上娇妻美妾乖女好儿的官员可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人成功过,心情好时原路退回,心情不好那便只是东厂刑具下多出几条冤魂罢了······

齐嗺看了看已经醉得不轻的谢诏,和魏祈宣相视苦笑了一下举杯同饮了一盏,心知今日这番散心的功夫算是白费了,穆二和谢诏这边自是不提,只穆家这一番水涨船高,怕是时局又要不同······

擡眼看一眼窗外,而夜色已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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