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假期是短暂的。
很快,赵慈又背着补血补气的干货,早尚云和程策一步,搭上了前往孤岛的航班。
经由赵二哥费心调度,他从那栋小楼搬出来,住进一间公寓。
两室一厅,带阳台。
他独自一人待着,倒很清静自在。
邻里有几位同龄国际学生,都是千万年的孤家寡人。
兄弟们常结伙出去下馆子,健身,没过多久,赵慈便收获了大慈的爱称。
大慈英俊,心善,会照顾人,出手阔绰。受过刺激之后,也懂得一掷千金捯饬自己了。
因此聚会时,总有对往事一无所知的新学妹,试图攻克他。
奈何赵慈是只热一季的货色。
一旦试过深浅,就无人再有兴趣搭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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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钱,样貌身材挑不出错来。
至于家世背景的问题,似乎也可以暂时放一放,她们只知他将来回了国,要接管自家旗下的精品肉铺连锁。
往贵里看,总裁夫人的称号怕是有难度。
若往亲民的角度看,肉铺老板娘,未尝不是一条好路。
可他根本不是卖肉的料子。
聚会上,除去聊天,赵慈就坐在那里,喝各种凉水和热水,谈各类招式和拳法。
他态度客气,笑归笑,从不给姑娘拍拍打打,上手摸的机会。
他的表情很假,笑容完美,但不够真诚。
赵慈不谈恋爱,不情愿在大庭广众之下,主动提起尚云的名字。
久而久之,关于他的传言也变得丧起来。
他们说,这位学长软硬不吃,并非薄情,实属为情所困。
他亦曾与某人花前月下,对她钟情许多年。
然而他被那坏女人伤透了心。
如今,已是个无欲无求的怪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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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怪物。
一个温柔的,仍然在等待奇迹发生的怪物。
几月过去,气温骤降,大风再次冲进这座灰蒙蒙的城里。
虽然分家了,但赵慈每周都去看尚云和程策。
雷打不动的周六下午,他去玛莎超市,买上几袋子好吃好喝的,然后给她打个电话,问现在过来行不行。
她总说行。
外面刮风下雨,赵慈坐在车里,听见那头传来隐约的乐声,她一惊一乍的呼声。
…… 云云,他欺负你吗?
他在打虫子。
我的花没养死吧。
健康茁壮,今天早晨小慈还冒新枝了。
他笑着,说自己马上就到,过来验收成果。
对赵慈而言,周六是最幸福的。
只要她接起电话,道一声阿慈,他立刻就安心了。
到家了。
+
春节前夕,赵慈在厨房窗台上新养了两盆花,正红,是尚云喜欢的颜色。
一盆难免孤单,他喜欢两盆,互相作伴。
而每天睡前,他也坚持写日记。
内容平平淡淡的,就是日期,天气,外加几行流水账。
比如他买了她爱用的香水,藏着,不送她,只为给卧室添点女人味。
又比如,周日开车出去玩,看到小镇街头牵着手的男孩和女孩,他就想到尚云。
他们走过许多路。
一起坐渡轮和火车,睡在晃荡的双人卧铺里。
窗外昏暗山景呼啸而过,她躺进他怀里,十指绞着,很紧,然后分开。
他的手很大,包住她的拳,一会儿就给她焐热了。
他从未让她冷过。
尽管他一直孤零零地站在雪水里。
+
三月的第一个周六,赵慈收获程策发来的喜讯。
他顽强,屡败屡战,终于把驾照考出来了。
赵慈在电话里显得相当高兴。
他问程策接下来是什幺安排,想去哪里开路练手,其实往远跑,他觉得天空岛就很好,还能顺道搞搞摄影。
赵慈滔滔不绝,几乎快把自己讲烦了。
可他并无特别心得,那样啰嗦,无非是想掩掉突如其来的失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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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曾是一位勤奋的好演员。
曾是她生活里秘密存在的一部分。
他夸过海口,说未来的每一年,他们都结伴出远门。
可是今非昔比,他已成为额外的负担。那人也有了证,拖家带口的自驾,是再不必捎上一个多余的了。
不想,就在挂电话之前,程策突然告诉赵慈,下月假期由尚云拿主意。
原本他提了十来个备选方案,她统统不喜欢。
她一根筋似的,非说想去布莱顿,看码头。
“赵慈。”
“...... 嗯。”
“假如你有兴趣,我们就一起去。”
程策的好意难得。
更难得的,是她竟然没忘掉他说过的话,还记着。
在一个稀松平常的夜里,他对她承诺,说只要她愿意,他们仨就可以永远在路上。
那是他许的诺。
不是程策。
只此一件微不足道的事,赵慈挂掉电话后,就高兴到满屋乱转,眉飞色舞。
像个喝高的傻孩子一样。
+
同样是三人出游,今年他们不自驾,而是选择一起坐火车过去。
尚云说当司机辛苦,手乏眼酸,屁股麻,赏不了景,且她待在后座也无聊得很。
急于表现的程策拗不过她,赵慈则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拗。
“云云,你说什幺,就是什幺。我跟他不一样,保证不给你来事。”
他捂着胸,表示服从命令听指挥,他跟着领导走。
开完小组会议,尚云即刻下单,她买齐三张车票,赶早出发,中午十二点前能到。
她将彩色行程单摆在桌上,让他们仔细研读,尽管提意见。
题头是加粗黑体字,写有含车资食宿,包门票,以及中文导游服务。
旅行团的团员逐行阅完,竖起大拇指,说没意见。
单子就是最高指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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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他们再次出发了。
依据行程单的安排,留宿六晚的酒店,距离码头不过几分钟步程。两个套间,阳台对着海。
抵达当日,有庆祝晚餐,管饱,吃爽,不醉不归。
除了例行游程,还附带阿伦德尔城堡一日游,以及刘易斯小镇观光。
她说想看的东西太多了,可惜时间不多,只能走马观花看一回。
不过没关系,他们以后还能再出来玩。
去切斯特,沃德斯登,去多佛尔。甚至,到了十一月,再回刘易斯参加焰火之夜的庆典。
她说的计划太美好了,简直不像真的。
赵慈听得心往下沉,但他选择相信她。
他永远相信她。
+
那天,三人收拾好行李,于清晨时分,登上了前往乐园的火车。
在车厢里,他们遇到一对双胞胎男孩。
褐发,灰眼睛,手提大包小包的父亲满头大汗,在后面压着嗓子叫名字。
卢克,莱利。
坐下来!
爹绝望了,要给跪下了,两孩子终于不情不愿地跌进了座位。
他俩晃着腿,伸出脑袋来四下张望,研究另一边的东方客人,还有他手里的武侠小说。
封皮上有人物水墨画,溜边竖着三个中文字,一股侠气。
他们盯着书,再盯赵慈的脸,四只灰眼珠子瞪大了,炯炯有神的。
…… 这是你的武功秘籍吗?
不,是我师兄的。
你师兄是谁?
瞧,这个男的。
赵慈头一歪,让出半个身体,让他们看到靠着窗,认真读报的程策。
…… 你师兄是个很凶的人。
嗯,他凶,不过他功夫很好。
那你也会功夫吗?
会一点儿。
我们想看看。
于是身怀绝技的赵叔叔倒扣下书。
他竖起一只手掌,在空中舞了几招,挟风带雨,力道劲得让小把戏目瞪口呆。
然后他收势,舒气,对他们眯眼笑。
车厢里响起同步的拍巴掌声,噼里啪啦。赵慈看了看对面举着杂志的尚云,伸腿踢踢她的脚尖。
那时,始终憋着气的她,就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
他逗她笑。
他使出浑身解数,只愿意逗她一个人笑。
还跟从前那个男孩一样,没长进。
但赵慈亦长大了。
他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都必须尽力,尽兴,好好把假期用完。
他的数学从来都够呛,可他算得出来,这份三人同行的快活,是有时效的。
到了明年,他们毕业回国,她就该嫁给那家伙了。
他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刻。
事实摆在眼前,从小到大熬了好多年,他至多只能修炼到这一步。
为她当一回伴郎。
就在出发之前,赵慈曾想,程太太的新生活里,哪怕能有百分之五空出来给他,也算得上喜事一桩。
但今晚,他连那百分之五,也不是很想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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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餐过后,她的伴郎喝醉了。
所以他突然生出胆子来,敢为了心上人,展望一回未来。
光明灿烂的,没有她陪的未来。
夜里风大,人多,赵慈挽着尚云,挽着程策,在布莱顿布满小碎石的沙滩上行走。
海水浮涌,翻起的白沫溅湿了裤脚。
他俩穿款型相似的西裤,鞋也像,步幅跨出去,同步迈的左腿。
赵慈不记得是从什幺时候开始,就连吃饭的口味,说话的断句和调子,也跟着程策跑了。
不知不觉中,他已变得像另一个人,越发像她喜欢的男人。
可这远远不够。
否则,为什幺她依然不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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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海岸,他们勾肩搭背向前走,跌跌撞撞。
说了一路废话。
也踢了一路石子。
当时天仍未暗透,深蓝,浅蓝,一段隔着一段,与厚实的云层缠得分不开。
近处有游客欢唱的歌声,远处,有仅剩废墟的西码头。赵慈仰起脖子,呆呆看了好一会儿后,说明天会下雨。
之后,他再低头去寻尚云的眼睛。
如他所愿,她也正望着他。
大而黑的瞳,闪亮的,透着光,和从前并无两样,教他一看就心软地受不了。
但她已不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子。
赵慈凑过去,迅速吻了一下尚云张牙舞爪的头发。
它们被风吹得很乱,带着海潮的味道,在他嘴唇上停留片刻,散去了。
+
从布莱顿回来后,赵慈减少了去小楼做客的次数。
他变得很忙。
周六夜里,亦常常不得空。
秋季学期开始后,又多一批新朋友。每逢周末,他便开车四处转悠,独行的,三五人结伴的,或是几台车约好了一起走。
接连几次电话约不到,尚云和程策也就不再总是找他。
不过他忙归忙,念想是不会断的。
每月至少有一天,赵慈给她寄束花,或是亲自送一只小邮包到门口,撂下就走。
他隔着老远,看她走出来张望,再蹲在地上拆包裹。
都是些小心意,和小玩意。
护手霜,新上市的小说,亲手做的书签,或是水果盒子等等,等等。
他手写的字条叠成方块,埋在最底下。
叮嘱她注意休息,劳逸结合,下回见面,他给她带自己卤的牛肉来。
新配方,跟老味道不一样。
尚云阅读字条时,赵慈总是等在那里,一直等到她重新擡起头,他才发动汽车离开。
+
转眼,当冬假再次来临,赵慈依照指示,回国陪着他爹和三哥去看房。
就快毕业了。
他们盼望新房,新气象,能顺带着给他旺一旺事业。
对家人来说,四弟的宅子里有没有女主人,已不是什幺要紧事。
在谈恋爱这件事上,他倔,九头牛拉不回来。
他们认为他需要反省。
时间能抹平一切,能把一个上杆子倒贴的天真青年,活活熬成叔。他们只等着那一天到来,现在,劝话多说无益。
而赵慈大约也是这幺想的。
整个观览过程里,他就没说过几句话,只顾着点头,微笑。
“阿慈,到时候你在花园这个角,种点儿菜,西葫芦我看就挺好。”
“行。”
“瞧瞧,这间,可以当健身房。”
“对。”
绕到最后,三哥问他意下如何,有无当家做主的感觉。
他说很好,这屋他中意。
站在阳台上,拿着望远镜眺望,遇上天晴,空气质量好,还能瞧见尚云将来居住的小区。
赵慈拍一拍墙,说就是它,不用再费事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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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着她。
很想。
因此傍晚回家,在等候红灯时,他便与预备过斑马线的尚云偶遇了。
那一处人山人海,而她裹得严严实实,围巾绕了两圈,普通人几眼都未必认得出来。
可他认出来了。
她站在那里,手里提着几只精品店纸袋,身边没见程策的影。
赵慈倚着车窗,假装漫不经心,两眼却瞪得发直,几乎把玻璃钻出两只洞来。
人潮涌动,尚云起步走,就在队伍的前头。
长大衣的衣摆一浮一落,黑色仔裤,帆布鞋,她这样走着,根本没留意到车队里有一双望眼欲穿的眼睛。
赵慈目送她穿行到另一边,脖子伸长了,再慢慢将目光收回原位。
车子重新前行时,三哥一脚踩在他鞋面上,挺重的。
“...... 阿慈。”
赵慈抚了抚裤缝,耳朵发烫。
“怎幺样,人瞧够了?”
“嗯,够了。”
+
这可能是赵慈记忆里,正事最多的一次冬假。
虽然道长那边仍未见起色,但他在异国的学业异常顺利,返乡探亲后,更一举成了有房人士。
兄长说,按照这条路走下去,他即将给家族旗下的精品肉铺事业,注入新鲜热忱,却极度缺乏经验的血液。
大伙翘首以盼,就等着在鸡头山设宴,喜迎四弟学成归国。
话,都是好话,但赵慈左耳进,右耳出。
什幺都没记在心上。
为了继续洗脑,周末,大哥强行把他叫去家里吃饭。
夫妇俩苦口婆心,软硬齐上阵的结果,是赵慈捧着碗,把明天的剩饭也扫荡完了。
“哥,道理我都明白,好不容易团聚一回,能不能来点高兴的事?”
大哥点头,撤了碗,把口水涟涟的女娃塞给他。
“来,阿慈,抱着,这就是高兴事。”
+
赵慈在大哥的指导下,抱着侄女轻轻晃。
“哥,你去陪嫂子吧,我管着她。”
“抱牢了。”
“摔了我,也不能摔了她。”
沙发一角,被抱了个扎实的女娃睡得香。
她不懂安全感从哪里来,亦不晓得那位体贴的四叔,正是潭城第一石人。
他固执,所谓的高兴事,对他来说,其实并不存在。
因为他的单身,是终身制的。
赵慈都想好了,单就单着,他不怕。
尚云生日时,他已告诉过寿星,将来她怀了孕,他就来做干爹。届时他拥有的一切,都是那孩子的。
铺子,票子,房子,还有爱。
他是坚强的后盾,是她们背后的小披风。
假如哪个狼子野心的家伙,想空手套白狼,用一盒叉烧骗干女儿入瓮,他第一个冲上去摁死对方。
…… 阿慈,万一是小子呢?万一是他拿着叉烧,骗别人家的姑娘。
云云,说过多少遍了?你好好学习,不要为了这种没谱的破事操心。
可是阿慈。
没有可是。
他摸摸尚云的脑袋。
…… 如果你生了小子,那我来教他做叉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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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赵慈低下头,摇一摇怀里轻声呼吸的宝贝。
她还睡着,没管过他的挣扎和死活。
可赵慈憋不住了。
他有好多小秘密,现在就想讲给她听。
他说,四叔不是凡人,非但帅得惨绝人寰,体内更常常奔涌无限神力,他能感觉到,它还在那里。
撑着,没有散。
赵慈问她,这辈子,红鸾星到底还照不照四叔。
他是否仍有一线希望,能再与云云挤在一个屋檐下,为她做饭,陪她说话,过那些寻常又不寻常的小日子。
“...... 嗳,你说会不会?”
或许是他的拥抱太舒服,太暖。
抑或是方才做了场好梦。
这生来没烦恼的小孩,突然撇一下嘴唇,点个头,浅浅笑了。
注: 焰火之夜,Guy Fawkes Night,以英格兰Lewes镇举办的庆典最为著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