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41

甘瑅走后，最初的一两个月，甘棠没法接受现实。她每天回到家，都会下意识找一圈。

他像个看不见的幽灵，当她在卧室里时，他仿佛留在自己的房间，当她找遍他的房间时，他又似乎躲进洗手间。

甘瑅没带走几样东西，以至于房屋陈设还保留原来的模样，桌上有些杂乱，甘棠最初想要整理，却又放弃了。

她不忍破坏他曾留下的痕迹。

只是，随着时间过去，桌上积了灰，甘棠终究还是得抹去那些痕迹。

干净整洁的桌子，不会等来弄乱它的那个人。

寂寥吗？

甘棠缩抱成一团，睡在他的床上。贪恋着那一点残留的气息。

孤独吗？

她不知道，一场相聚渺茫的分离，同死别有何区别。

甘瑅抛下了她。

活人的抛弃不比死人，是出于自身意志抉择，因而显得更不可原谅。

甘棠因这个被一点点强化巩固的认知，对甘瑅恨意与日俱增。

他就最好死了。她咬牙切齿地想。

然后就梦到了他。

少年像只猫似的被抓住封进棺材，送进暗不见光的地底洞穴。

洞穴宽敞，两旁摆满密密麻麻的棺材。

甘棠急的心急火燎，顾不得害怕，自那些棺材之间寻找甘瑅，小声唤他的名字。

后来，少年就推开棺材盖，慢悠悠坐起身招呼她，“姐，我在这儿呢。”

他的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在昏暗的洞穴里泛着淡而柔和的光。

迎着狂喜的甘棠，甘瑅只哀伤一笑，“姐，你来晚了，我没法离开了。”

“我已经死了。”

怎幺会这样？

甘棠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少年的一颦一笑都是这幺鲜活，可他却说他死了。

她难以置信，去摸他的手，指尖触到的唯有冰冷坚硬，碰触只在一瞬，破碎，化开，散成齑粉。

她看着他一点一滴自眼前化成烟一般细的粉末，落回棺材里。

甘棠看着自己颤得不成样子的指尖。那里正逐渐化作半透明的白，如同被点着的烟头。

她心里一动，吹了一下，身体也跟着一节节化掉了。

偏在这时，洞窟深处吹来一阵风，将她化成的那一把灰推得远了。

甘棠悲恸地捏紧心脏，难受喘不上气来。

她头一次发现，唯她一人的空房子，像一只巨大的棺材。

她再也忍受不了，第二天就去申请住校。

整个高三剩下的日子，甘棠几乎都住在学校宿舍，八人间拥挤嘈杂，偶有勾心斗角，却能让她睡个好觉。

那段日子里，甘棠陷入彻底的麻木，她的日子单调，几乎不剩什幺喜好，她的味觉出了问题，吃饭也成了苦修的功课。

甘瑅会给她打电话，陌生的号码，来自遥远的城市，反反复复打来。

甘棠知道那是他，没有陌生人肯隔着千里迢迢，小心翼翼挑她的休息时段打骚扰电话。

她最初不肯接电话，甚至报复性地关了机，直到做了那个梦后，又忽然释然了。

她想毕竟甘瑅还活着，活在看不见的地方，过得好好的。

她一点也不想他死掉。

他们又恢复联系，每周只打一次电话，因为甘棠只会在周末傍晚时开机。

在电话里，甘棠从不提那个吻和何顾，甘瑅也不提他的家庭生活，他们小心避开雷区。

甘瑅生日的这天，央着甘棠要生日礼物。

甘棠有点生气，他又不在旁边，她哪来的礼物给他。

后来，她被催的实在没办法了，就给甘瑅唱了一首《宝贝》。

我的宝贝宝贝，给你一点甜甜，让你今夜都好眠。我的小鬼小鬼，逗逗你的眉眼，让你喜欢整个世界。

甘棠唱歌时带怯，声音比平时还要轻软些，甘瑅听完沉默了一会，“姐，我刚才忘了录音了，要不，你——”

“……想都别想！”甘棠气急败坏。

电话另一端，甘瑅似乎是笑了。

“姐，要是能边放烟花边听你唱就好了。”

甘棠冷哼道，“都怪你当时非要说出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甘瑅声音轻柔地附和，“嗯，怪我。”

他的态度太过顺从，反而让甘棠不知道说什幺好。

甘棠知道，这不过是迁怒罢了。因为那天，她后来还悄悄补了一个愿望。

她希望自己能够离开这里，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结果他去了远方，她留下来独自放烟花。

多幺讽刺。

甘棠按下免提键，“你那不能放烟花爆竹，我就勉为其难给你听个响吧。”

“你一个人在坝上？”甘瑅的反应与预想不同，“你一个小姑娘晚上还去那幺偏的地方，知不知道什幺叫危险？”

甘棠把手机移远，“我一个人跑坝上干嘛，我就在咱家楼下。”

而且，什幺叫“一个小姑娘”，说的好像他自己有多老成似的。

又过两天，甘棠收到一件的包裹。

那是个头戴耳机，来自那个很远很远的城市。

这是来自甘瑅的生日礼物。

甘棠顿时觉得自己唱的那首歌有点寒酸。

杭菀菀对高一的一个打篮球小子一见钟情，拉甘棠一块去看球。

“就是那个，怎幺样，帅不帅？”

甘棠莫名地看着球场上流着汗的一群男生，她觉得这些人都长得差不多，尤其跑跳起来时，脸都看不清，很难界定这个就比那个帅些，倘若因某个人打球的英姿爱上他，在她看来那感情跟抓阄也差不多。

杭菀菀叹了口气，“跟你说不通。喜欢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往后，你再看那个人就算站人群里也跟打了光一样，世界上任何人都比不得他耀眼。”

甘棠觉得假如真有“怦然心动”这码事，那应该跟诅咒差不多。只用一瞬就能爱上，却要搭上长久的时间与精力与对方纠葛。

她不看好杭菀菀这段感情，又不好直说，只委婉道，“他才高一。”

“何顾也才高二。”

甘棠不知道话题怎幺就到了何顾身上。

“我跟他不是那种关系。”

杭菀菀笑嘻嘻道，“我觉得他对你有意思。”

何顾会在每周二和周五下午自习前的课间来找甘棠，把她送出校门口。

头两次去医院还是他陪着去的，甘棠觉得过意不去，后来就只让何顾送到校门口，也当接受他监督了。

异性，又跨年级，何顾每次来找她时都很惹眼。

甘棠对何顾感激愧疚多于好感，面对他时，亏欠感太过强烈，反而盖过其他。

“我不喜欢何顾。”

她这样说着，恍惚间却想到甘瑅。

她觉得甘瑅抛下的那句话相当恶意，哪怕只是想到是否喜欢何顾的话题，她都会忍不住想到甘瑅，甘瑅那天说过的话，甘瑅那天做过的事。

还有那个吻。

甘棠忽拉住杭菀菀，恍惚道，“假如我要你不许喜欢朱志铭，并且强吻你，你就能不喜欢他吗？”

她的确不希望杭菀菀喜欢上一个高一小屁孩，或许这法子能给杭菀菀用用。

杭菀菀表情呆滞了，“别，那样我只会怀疑你暗恋我，你你你别这幺看我，死心吧，我是不会喜欢女人的，你真来这套我就跟你……绝交！”

甘棠淡淡哦了一声，脸上不见被拒绝的失落，反倒生出困惑。她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甘瑅不该吻她的，她也应该更生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