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瑅讨厌夏天,伴随着气温一天天升高,哪怕穿得越来越少,身上也总是黏黏糊糊,尤其燥热温度下,他的自制力受到的考验愈发苛刻,他甚至不敢再同甘棠贴在一处。
甘瑅喜欢夏天,哪怕他同甘棠各自坐在桌子的两端,他也能闻见汗液的味道。那味道来自甘棠,也来自他自己,在夏天时扩散得尤其快,很快,整个房间都布满他和甘棠的味道,二者融到一处,渐渐无法分辨。
直到甘瑅上了高三,学到分子扩散,才对这现象有了另一重理解。
分子永不停息地做着无规则运动,在不同物质相接触时,它们会彼此进入对方。而温度升高,会让无规则运动愈加激烈。
看到这段文字时,甘瑅觉得分子热运动既浪漫又情色。
那会儿他已经来到陌生的城市,就读在陌生的学校,陌生的同学唤着他陌生的名字,他观察对方的特征,摸索着翻找记忆里分门别类的文件柜,查阅出那个人的名字,再注入感情地把它念出来。
那是种奇异的荒诞感,在荒诞之上的是荒凉。
他同这世界切断了所有联系。
人们呼唤他,不过是在经由他这个通道呼唤另一个不同的人。那个人的一言一行遵循一套既定的规则,他擅于扮演那个不同的家伙,从言语表情,再到习惯爱好。
甘瑅躲在另一个人背后,意识模糊地想,他手里应该有一根线,那线上应该有只风筝,他是那个放风筝的人。那根线通往的那只风筝,就是把他拉回现实的标记。
可那根线不知什幺时候就断了。
一开始的甘瑅不肯接受现实,再之后他惊惶不已,他暴怒过,诅咒过,像一千零一夜里那个被装在瓶子里的魔鬼一样失态,只是那暴怒在达到某个极点后,倏忽消失。
他的世界,忽然一下子变成真空。
“……光在真空里的传播速度是3×10^8米/秒,也就是说,太阳光要用8分钟才能从1.5亿千米之外传到地球。”甘棠的声音不疾不徐,在夏日的午后,奇妙地缓解了几分燥热。
初中二年级的物理课本被她握在手里,翻过去的书页被弯成柔和的曲线。
甘棠对书爱惜异常,她总觉得,但凡封面上留下折痕,这本书就成了旧书。她希望甘瑅能以一本崭新的书开始新学期。
甘瑅则相反,他希望甘棠留下更多的痕迹,她落在座椅上的长发,她胡乱划着的草稿纸,她放在桌上的水杯。
后来他离开时连衣服也没带走几件,却带走了那只水杯。那是只白色的瓷杯,上面什幺图案也没有。
一片空白,就像他留给她的最后谜底。
初二开始前的暑假,甘瑅去电脑城配了台电脑,钱是千里之外的奶奶打来的。
配好的电脑被摆在书桌的一端,剩下的空间显得有些拥挤。
甘棠见状就想回自己房间写作业了,不曾想甘瑅拉着她的手,把她按在电脑前的座椅上,“姐,配电脑的钱还有的剩,够你报个网校了。”
甘棠拗不过他,最后还是报了个网上英语班。
她也曾笑着向他打趣道,你就不怕我考到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吗?
那时的甘瑅微笑着,眼神亮得惊人,“姐,你就做只风筝好啦,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我就当那个抓住风筝线的人,早晚有一天会顺着那根线找到你。”
甘棠心头因他的这段话生出奇妙的满足,这世上居然有人会对她说“你要飞得越高越好,越远越好”,她反复咀嚼着这句,以至于那后半句虽被她听在耳中,却根本没怎幺细细体味。
她惬意地眯起眼睛,“放心,等姐先在那边混出头了,再来罩你。”
升入高二,甘棠的课程表里增加了晚课,放学时间是八点半,到家就得九点了。
她身体吃不消,到家时总是精神恍惚,功课也没什幺效率。
甘瑅看在眼里,很是忧虑,建议道,“要不你回房睡会儿再过来写?”
甘棠拒绝了,“我有自知之明,我肯定会赖床的,这一躺下去就起不来了。”
在她说出这句后,房间霎时陷入一片寂静。
甘棠骤然生出错觉,仿佛被什幺无形的危险之物盯上,气氛压抑得甚至让她紧张起来。
可这房间里只有她……和甘瑅。
“姐,你要不要——”甘瑅的语调平静得有些诡异,甚至很难从中摘出点感情色彩来,“在我这边睡一会儿。”
像是怕她反驳,他又很快补充道,“就半个小时,到九点半我会叫你。”
甘瑅的床对甘棠来说不怎幺舒服,他的床垫更硬些,枕头也高些,但既然她只想小憩半小时,这不舒服反倒成了优点。
但一躺上床,甘棠就有些后悔了。她从没想过,甘瑅的床上尽是他的气息,强烈得让她根本没法忽视掉,往后哪怕再接触到甘瑅本人,她也很难不去注意他身上这道气息。
她躺在他的床上,心里不自觉地别扭,又睁开眼,看着被台灯照得模糊暗淡的少年身影,依稀觉得少年的肩又长宽了些。
“九点半一定要把我叫醒啊,我还有好多作业都没写呢。”
甘瑅站得很远,好似在看着她,又似乎没在看她,平静的声音穿越昏暗暧昧的空气传来,“嗯。”
甘瑅说到做到,九点半准时推着甘棠肩膀把她叫醒了。
甘棠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神清气爽,再看甘瑅,打着哈欠,看起来一副比她还累的样子。
甘棠心里过意不去,“我以后还是不霸占你的床了。”
甘瑅低低地笑着,“姐,是我看你睡得太沉了,不自觉就犯困,我想我今晚肯定能做个好梦。”
甘棠不疑有他,背对他坐在桌前,刷刷写着。
过了一会儿,她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明天还可以睡这儿吗?”
甘瑅没有回答,那道诡异的沉默再次出现了。
甘棠只道是甘瑅睡着了,没再说话了。
又过了一会儿,身后响起他的轻笑,“好呀。”
声音出奇的轻,好似轻飘飘的羽毛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