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的刹那,苏惜还是有些微的恍惚。
头顶是高悬的纯白色纱幔,身上盖着的是天鹅绒被褥,墙壁上镶嵌着银白色的十字架和神像,无处不在的陈设和装饰提醒她身处的地域。
圣城莫里冈。
这已经是她住在这座宫殿的第五天。
侍女们轻手轻脚地走进,拉开床帘,和煦的阳光倾涌而入。
“早上好,夜神大人。”
金色的阳光里,一个年轻的栗色头发的女孩把温热的毛巾送到她面前,苏惜接过擦了把脸。
女孩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双与头发同色的大眼睛闪闪发亮,嘴唇微微颤抖,似乎很是激动。
面生。应该是新来的女孩?苏惜想。
但哪怕是熟面孔的经常来的侍女,应该也认不出苏惜。
圣都莫里冈分为前后两个部分,前部是用以集会祷告、祈福唱诗的教堂、广场,后半部分则是双神居住的神殿和花园。
神明的居所被视为圣地,为了保证圣地的神圣和安全,历代的双神在莫里冈内部设下并加固了严苛的禁制阵法,入夜之后的神殿不允许他人的停留。
无论是主教、修士、修女,还是侍臣、仆人和守卫,但凡是需要面见并近身侍奉神明之人,都是在清晨进入莫里冈,在入夜前离开,而在离开之前,他们会被禁制魔法洗去关于圣地的一切记忆。
他们不会记得莫里冈和亲眼见过、侍奉过的神明相关的一切,也自然记不起苏惜的长相、声音、性格和喜好。
只会隐约知道黑头发的夜神居住在这座宫殿里。
其实在苏惜到来之前,普兰一个人对于仆从并未有什幺特殊的要求,只是因为苏惜年幼身体也不好需要照顾,才特意招来了一些侍女服侍。
侍女们大都是从修道院精心挑选的修女,亦或是经过层层考验甄选对神明无比忠诚的信徒,他们视侍奉神明为荣耀,哪怕知道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会被魔法消除记忆,也依然甘之如饴投入此间。
譬如今天的这个女孩。苏惜暗暗记下了她栗色的头发和眼睛。
作为饱受歧视之苦的东方人,她知道翡冷翠这座城市以里斯河为界分为富裕的西方区和贫瘠的平民区,这些侍女们大多金发雪肤是来自上西方居居民,而这个栗色头发的女孩则更像是来自另一个区的平民女孩。
早餐设在一楼的餐厅里,鎏金的餐桌上摆放着丰盛的食物:虽然大多数是她极为陌生的异国餐品:奶酪、面包、果酱、甜酒和她并不太认识的色泽艳丽的水果。
每天的餐食都如此丰盛,苏惜其实很想告诉他们自己一个人并不需要这幺多的食物。
但领头的女官只是恭敬地表示这是光神大人的命令。
光神。自从那天的加冕礼之后,她已经好几天没有见到普兰了。
他在做些什幺呢?
苏惜抿了一口清甜的果酒,她其实不太喝得惯酒,只一小口脸颊就泛起浅晕。
是在教堂里做祷告还是在修道院里讲经?还是在参加神圣的典礼和宴会?
思绪回到加冕典礼那日,她迷迷糊糊像是做梦一般接受了神圣的冠冕后,就和普兰一同接受贵族和信徒们的朝拜,人群之间她甚至瞥见了那个救过她的银发青年军官。
然后是漫长的祈祷和赐福,随即暮色昏沉,她被侍者们引导着回到宫殿。
那座她醒来时的宫殿,就是她以后要居住的属于夜神的宫殿,与光神普兰比邻而居,两座宫殿宽而深静,像两颗并肩生长的树。
很快夜晚降临,仆从们离开,宫殿里烛火通明,水晶吊灯璀璨夺目,她一个人坐在露台的窗边数着烛火。
光神的身影自远处而来,他注意到她,于是停下来,向她点头致意。她慌忙跳下窗口,迎接已行至门口的他。
他为她带来了一盘子食物和一杯冰镇甜酒。
“吃吧。你今天一天都没吃过东西。”
“普兰大人,我不饿。”
哪怕经过加冕典礼,成为了所谓的与他并肩而立的神明,苏惜依旧莫名害怕他,低头不敢看他。
普兰不来,她心头空落落的,她知道自己一直是在等他的,可现在他来了,她却更加不知如何自处。
只瞥见地上白袍无瑕的一角,属于成年男子高挑的身躯被烛光剪出朦胧的影子。
一只修长的手举着银叉送到面前,她错愕地擡眼,光神面无表情的面孔放大了,“我喂你。”
喂?他居然主动喂她吃东西?
久居圣城、不与外人接触的光神大人似乎并不知道这略显亲密的动作意味着什幺。
苏惜只能压住乱跳的心,慌乱地咬上去,烤得酥脆的牛角面包里面是新鲜的奶酪和蜂蜜,一口下去满嘴的甜蜜。
她想伸手接过叉子,手指无意间擦过他的指尖,又如触到火焰般骤然放下,含着食物闷闷道:“普兰大人,我自己吃吧。”
“你还是很怕我。”普兰走向露台,将银制餐具和瓷盘放在露台上的小桌上。
苏惜跟了过去,用一样的姿势坐下。
这是他们昨晚一起眺望翡冷翠的地方。
“苏惜,你还记得昨晚你问了我什幺吗?”
“记得。当您说要为我加冕之后,我当时问您的是:我可以相信你吗?然后您回答的是:你可以相信我。”
触及到那温馨的回忆,少女的目光显而易见地柔软起来,“普兰大人,谢谢您的安慰,您对我真好。”
“如果我没有猜错,你还在心里祈祷了是吗?”
“是。”
“祈祷了什幺?你可以说给我听。”
她置身在那双清澈而高远的眸子下,仿佛跪拜于教堂的神像之下,身心澄明,全无阴霾和私欲,“我祈祷的是……”
我祈祷神明,请尊重我、保护我,不要让我挨饿、受冻,不要让我被侮辱、被伤害。
我祈祷神明,请赐予我自由、爱、平等和希望。请让我可以像普通人一样行走于大地。
她吐出心头的愿景,全然不像神的想法,一点不高尚、饱含私欲,她有些羞赧,却不想骗他。
“这很好。”他并没有做过多的评价,只是如神承诺信徒一般地说,“苏惜,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愿望。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但你也要履行自我的职责。”
“职责?我们……神明有什幺样的职责呢?”
他在夜色中向她投去淡淡的一瞥,“你是夜之神明。这是你的国度,你的臣民。你须爱世人。”
“普兰大人,神都得爱世人幺?不管是谁?”她知道他是在以年长者的身份教育她,却还是想要追问些什幺。
“不管是谁。”
那幺您呢?或者说是我呢?
神也是世人的一份子吗,还是独立于世间众人呢?如果神要爱每一个人,会不会太累了呢?比如普兰大人现在,肯定很忙很累吧?
光神过于肯定的口吻激得心头莫名情绪涌出,这个切身之问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又被苏惜按捺住了。
普兰大人很好,对她也很好。可不管她与普兰大人是怎样的同类,这个问题都近乎无礼了。
和光神短暂的回忆至此终结。
此后的这几天,她都没能有机会见上他一面。
吃完早餐,侍女们又送上厚重的圣典供她阅读。
她坐在光线明亮、宽敞舒适的阅读室内,用并不熟练的语言能力吃力地读着这些难解的语句。
这是普兰大人给她的任务。
作为初回归圣城的弱小神明,他并不指望她一开始能取得什幺很大的成绩,只是要求她在养好身体、出席一些简单典礼的同时,将这本描写了神创世造人、圣子救世人、为人类而死等一系列事迹的,集结了最高教义的圣典读完。
比起市面上常见印刷粗糙的圣典,她手中这本羊皮纸面、印刷精美、封面鎏金的圣典明显要厚重、详尽许多。
那些或者因为敏感、或者因为难以理解而没有在流通版本上出现的字句全无保留地叙述其上,像是这个陌生而瑰丽的大陆,对她张开了坦诚的怀抱。
当然,这种详细和丰富的代价是看不懂。
苏惜不敢询问身神殿里的侍女,生怕会给对方造成不必要的压力,只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极其艰难地读着。
对于神创造这个大陆的故事,她其实并不陌生,早在前往兰开斯特的奴隶货船上,她就曾听过船上的兰开斯特船员诵读过圣典。
当然,当时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知道来自那个大陆的人们似乎拥有一种极为虔诚的信仰,哪怕在困苦的航海之中,也不忘坚持阅读和祈祷的仪式。
此后在奴隶贩子的地下私牢,她接受了简单的兰开斯特语言教导,更是听懂了身旁同为奴隶的少女们的喃喃背诵,大略知晓了圣典的内容。
只是相比起当时身边同伴们的念诵,苏惜此刻读到的内容还要细致许多————
神创造了世界,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了人类,让人类在伊甸园之中生活。又创造了天使帮助自己管理世界、守护人类。
有天使嫉妒弱小的人类的地位高于自己,不满神的偏心,背叛了神,带领其他同样想法的天使们离开天国。
他们在晨昏中堕落了九个日夜,穿过荒无人烟的人间大地,到达了目的地————
彼时尚空寂一片的地狱。
因为叛神的罪行,堕落的天使们失去了永恒的生命和纯洁的灵魂,沦为欲望永远无法满足的恶魔。
众恶魔中最强大的就是曾在神座下最受宠爱的六翼大天使长路西法,他最先举起对神的反旗,聚集起堕天使的军队。
也是他引诱人类吃下禁果,犯下原罪,失去了永恒的乐园伊甸园。
地狱之主路西法之外,地狱还有还有七大实力强悍的恶魔,被称为地狱七君主。
地狱的恶魔和天国的天使自此展开旷日持久的战争,他们相持不下,始终无法取得真正的压倒性的胜利。
创世的神明则在创造完应尽的一切之后陷入了沉睡,除去对以自己形象为原型创造的人类有特殊的怜悯之外,神对于天使与恶魔之间的争斗并无太大兴趣。
其存在就如太阳与月亮,时间与法则一般,沉默地推动着这个世界的前进,却不出手干涉,而是任其自由发展。
直到人类因为偷食禁果犯下原罪,被逐出伊甸园,来到大地繁衍生息。眼看着人类因为昔日始祖的罪恶而即将踏上自我毁灭的道路,心怀不忍的神将自己的化身,圣子送到人间。
圣子传播神的旨意,行走大地,尽心尽力拯救人类,驱逐恶魔,却被自己的信徒背叛,杀死于刑架之上,死前依然宽恕了人类的罪行。
因为早在人类的始祖亚当与夏娃在伊甸园偷食禁果犯下原罪之时,神命令护园天使米迦勒将其驱除出园,亚当与夏娃哭着祈求希望能继续留下。
对人类怀有别样慈悲的神于是承诺,在未来的某个时间,他将会派圣子前往人间,清洗人类的原罪,为补偿人类的罪孽而死。
教会因圣子的死亡而建立,双神也由此诞生。这也就是他们……她和普兰圣职的来历。
只是不明白的是,为什幺她这样一个异域异族的东方人,会受到神的眷顾,成为双神之一呢?
苏惜食不知味地咀嚼着再次送上来的食物,打量着透过窗子垂落而至神殿内的夕阳。
不知不觉之间,已经这样晚了。这场枯燥而冗长的阅读持续到了夜色即将降临之时。
当圣城内的神官和侍者们离开之后,整座莫里冈就成为了只余她一人的空寂之城。
普兰大人,普兰大人去哪里了呢?
如果他在,也许就能解答她的疑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