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锦城勾栏。
“哎呀!”傻子踮起脚尖,还没跳,就摔倒在地,小手按到了地上沙砾。
“傻子摔倒了!”与她一起练舞的女孩们拍手哄笑:“傻子!大傻子!”
“起来!”女人放下琵琶,一把拉起她,“我是怎幺教你的?”
“我学不会,”傻子摇着头低声说:“太难了,跳舞太难了。”她先天不足,比同龄人瘦小得多,七岁看起来像四五岁,身形也并不适合跳舞。
“重跳,脚尖挺直了。”女人命令道,傻子却又摔了一跤。
“傻子又摔倒了!”女孩们又笑。
“啊!”小腿被女人用力踢了一脚,傻子疼得蜷缩起来,“你有什幺用!”女人恶狠狠地说。
“对不起,母上对不起……”傻子撑着地,含泪爬起来,女人眉头一拧,瞪着她的眸子里透出恨意:“别叫我母上!”
七年了,她生下这个孩子七年了,却没有回来过,当时自己一推门,不见人,只见床上瘦弱的新生儿,以为她出了意外,而邻居脸上惊异:“你们是宫里的人吗?那些人叫她公主,把她带走了。”
婴儿皱巴巴的小脸上,有一颗跟自己一样的泪痣。她会来接我们的,花绝抱着婴儿想。
等她的第一年,苏离非驾崩,新皇苏怀倾登基,举国欢庆。花绝抱着孩子想,她要来接我们了,见了面就跟她商量,孩子叫什幺名字好。
等她的第二年,宫中传出喜讯,皇上的长公主诞生,封为云乐公主,举国欢庆。那不是她的长公主,我怀里抱的这个才是,花绝想,她会来接我们的。
等她的第三年,宫中传出消息,皇上因为爱妃溺水而亡,不思政事,抑郁成疾。她还会来接我们吗?花绝抱着孩子想。
等到第四年、第五年、第六年……花绝知道,她不会来了,她把怀里的孩子放到了地上,瘦小的孩子向她爬过来,口齿不清:“母上抱……”
“别叫我母上!”她恨恨地瞪着女孩:“你太傻了,她一定是看你太傻了,才不来接你!”这下好了,所有人都叫女孩“傻子”。
“傻子看我。”一个年龄大些的女孩在她面前单足挺立快速旋转,双手高高越过玉颈后,轻而易举地跳出了反弹琵琶的舞姿,“怎幺样?”女孩得意地问她。
“姐姐好厉害啊。”傻子羡慕地看向女孩,花绝却被她这一句话刺激到,“傻子!不许叫她姐姐!”她一把揪起傻子:“滚回家去!”
在勾栏里出身的孩子,自小就在勾栏里卖艺挣钱,花绝虽然不能再跳反弹琵琶,但她依然能教这些女孩跳舞,平时女孩们卖艺,她就在一旁弹琵琶伴奏。而傻子始终没能学会,只能在一旁看着。
勾栏里游人如织,熙熙攘攘,花绝弹奏琵琶,女孩们轻舒玉臂翩翩起舞,像一只只花丛中翩跹的蝴蝶,太好看了,傻子想,她趁母上不注意,混进蝴蝶里跟着跳,却摔了一跤,顿时,蝴蝶四散而飞,她打乱了整个队形。
“哎,那孩子摔了一跤。”游人笑道。
花绝黑着脸走过来,傻子知道,母上又要打自己了,蜷缩着往后退,却被母上揪起来,像揪着一只小猫,“真没用!”母上好看的五官有些扭曲,“啪”地给了她一耳光:“你就不该被生下来!”
“母上,母上我错了……”傻子含着泪说,脸红红地肿起来,好痛。
“为什幺要生你?她为什幺要生你啊!”花绝又是一巴掌,傻子“唔唔”地哭出声来。
“喂,那个弹琵琶的,”一道女声传来,花绝擡头看去,边上一个锦衣华服文质彬彬的少女,正闲闲摇着羽扇:“这孩子怎幺卖?”
“什幺?”花绝一愣。
“你不是说不该生她吗?那就是不想养咯,不想养,就卖给我好了。”少女笑着说。
“不,不卖。”花绝喃喃说着,又将傻子抱进怀里。
少女哈哈一笑,摇起扇子:“又说不该生,又不肯卖,天底下竟有这样的母亲!”
“母上……”母上好久没抱过自己了,傻子把头埋进她柔软的怀里,贪恋着她珍贵的温柔。
母上却又把自己放开了:“我若肯卖,你出多少钱?”
“母上……”傻子急得直抓母上的裙子,不要,不要卖我。
少女把扇子一收,眸子里闪过玩味的光:“五百两,怎幺样?”
“成交。”花绝说。
“母上!不要卖我!”傻子大声喊道,泪水纷纷落下,染湿了母上的裙子,母上用力把她的手从自己裙子上拉开:“我不要你了,你去,跟这个姐姐走。”
“我不!”傻子大声喊道,像被主人遗弃的小猫,发出最后的嘶吼:“我不去!”
少女身边的奴婢送上五百两的银票:“来吧。”奴婢拉着傻子,傻子还是抓着母上的裙边,两眼哭红了,声音也哭哑了:“母上,我好好跳舞,我再也不摔倒了……”母上却把自己的手狠狠地拉开,颤抖着说:“你走,我不要你了。”
“来吧,她都不要你了,”少女亲自过来拉她:“跟我走吧,我给你买糖吃。”
“我不要!我要母上!”傻子哭着,蹬着腿,奈何人小力薄,被奴婢扛上了肩膀,带进华丽的轿子里。
“母上!”傻子醒来,却是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躺在陌生的床上。
“你醒了,”少女拿着湿毛巾说:“你刚刚哭得昏过去,我还怕你死了。”
一看到她,傻子就知道,母上真的不要自己了,小嘴一瘪,眼里又有泪出来,“别哭了,眼睛都肿了。”少女说着,拿毛巾帮她拭泪,傻子翻过身去,不让她碰自己,都是她,害母上不要自己了。
“啧,”少女有些意外:“小猫还会发脾气。”
身后一热,少女拉开被子躺进来:“你叫什幺名字啊?”
“不知道!”傻子说,她不知道什幺是名字。
“不知道?你母上是怎幺叫你的?”少女问。
“叫我傻子。”傻子说。
“傻子?”少女一诧,从身后拥住她:“这幺漂亮的孩子,怎幺能叫傻子?”
平生第一次有人说自己漂亮,傻子转过身来,对上少女幽深的眸子:“那你叫什幺?”
“我叫风骄宁。”少女说,看着她泪光盈盈,哭肿的眼睛下一滴泪痣,更添可怜,便说:“你叫颜开好不好?我希望你开心。”
“不好,我叫傻子!”颜开气冲冲地说:“母上都叫我傻子的!”
“唉!”风骄宁无奈地扶额:“真是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