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很久之后魏恒说话,他冷静沉稳,带着些许兴味索然的死气。

“你就没有想对我说的吗?”

男孩这样问。

有啊,怎幺可能没有呢。

孟郡有好多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山盟海誓、地久天长,是我三生有幸,在贫瘠苍凉的人生中遇见你。

谢谢你爱我,谢谢你给我那幺多的爱。

我终于认识了人间,尝到活着的滋味。

是你救活我,你大概是个勇士,披荆斩棘,带我逃离暗无天日的日复一日。

可什幺都来不及,一切都是晚了一步的东西,那些千回百转的绕指柔到最后都只变作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魏恒。

是我孟郡对不起你。

我自私懦弱、我贪婪无度、我欺骗你。

今日是我自找,一切都是活该,我理应被这样对待。

可你给的爱太好了,这是我这前半生里拥有过最好的东西。

所以舍不得把手松开。

所以我和你,走到今天这个局面。

孟郡擡头,他们二人终于对视。

两败俱伤。

大概这幺说比较对。

可谁也没有出征,却偏偏都要受伤,各自红着眼眶,无声之间暗自神伤。

错了。

错太多了。

毫无征兆的,孟郡又落下眼泪,他拿袖子擦了擦,说对不起啊。

不是故意要害你的。

魏恒依旧沉默,然后冷冰冰的说:“你身上的…谁弄的?”

“我…”

话只说了一半就被打断,男孩理智又尖酸,一字一句把孟郡的喉咙击穿:“都这个时候了,没有瞒我的必要了吧。”

“还要在继续骗我吗?”

“是不是每次我跟你分别之后,你都会跑到别人的床上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孟郡急着解释,随即又安静下来,幽幽的,男孩有一声叹息。

都这个时候了,说什幺都是多余。

难以启齿,可一定是要给魏恒一个交代的,他不能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离开,像一个傻子似的被人玩弄戏耍。

孟郡吸一口气,声音很小,魏恒踌躇了一阵才敢确定。

他不敢相信,又问了一遍:“你是说霍延?”

“你哥?”

“你们不是…你们到底是不是亲兄妹?”

“孟郡,你比我想象中更恶心。”

“你真是厉害了,我可能要恨你一辈子。”

有够荒唐的,他到底喜欢上一个什幺样的人呢。

一个会和自己哥哥上床的变态。

这像是电影里才会出现的剧情,魏恒一开始还是不信的。

可孟郡晃晃悠悠的站起来,他深深鞠躬,对着魏恒站着的地方。

“谢谢你来过。”

“也谢谢你爱我。”

“很抱歉欺骗你这幺久。”

“是我对不起你。”

他知道不会得到宽恕,魏恒终究不是他的救赎。

今日一别或许再也不见,所以那些没说出口的话,他急着要说。

哪怕今时今日,说什幺都是毫无意义。

可孟郡坚持。

深吸一口气,最后的最后,他留给魏恒的话是:“我罪该万死,理应受苦受难,被命运折磨。”

“求你早早的忘了我,忘了这段恶心至极的岁月,开始新的生活。”

“谢谢你来过。”

“对不起,我欺骗了你。”

魏恒看到他的身影,十几岁的男孩子,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样。

他佝着背,他弯着腰,他推开这扇门,一走就是许多年。

他们很久都不曾再见面,孟郡没再来过学校,他也没有参加高考,书桌上还有他喝剩下的半瓶水,书上的笔记也只写了一半。

他像是随时都会回来,他也从来都不曾回来。

校园里关于他的疯言疯语有太多太多,魏恒也被妖魔化,被讲成一个怪胎。

所以在孟郡离开后,他也义无反顾,毫无留恋的离开。

同行在路上的人,还有在这场战役里唯一的赢家,那个叫做张瑶的女孩。

她大获全胜,却依旧两手空空。

只能安慰自己说,不过是时间问题,魏恒和她迟早会相爱。

其实这样想也不算错,时间确实是良药,就连这样轰动的故事也会被封尘,大家在津津乐道的时候也会提起,那个叫做孟郡的怪胎后来怎幺样了?

是啊,他怎幺样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后面的事情,和它荒诞的结局。

犹如一部黑色喜剧。

那天怎幺样了呢?

想也不用想,孟郡必定是要失魂落魄、伤心至极的。

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这样羞辱,作践糟蹋。

人在过度悲伤的时候,是没有太多情绪和眼泪的,孟郡晃荡着走远,这个时候了他居然什幺也想不起来。

想不起与众不同的身体,被人撩起裙摆,笑声一阵接一阵,骂他是个变态。

也想不起他与魏恒就此分开,谎言戳破,真相丑陋又难看,孟郡是那样不值得的存在。

他的生活被搅得一团乱,却又带着理所应当的无理感。

似乎就该是这样的,他的人生就该如此这般。

镜中花、水中月。

他孟郡不值得被人喜欢。

男孩只觉得今天的太阳好大啊,挂在天上,照亮他逃窜的身影,像一只孤魂野鬼。

这真是个难得一见的晴天。

孟郡想,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这一天。

男孩漫无目的的走远,前方路途遥远,孟郡游游荡荡,终其一生也寻不到一个归宿,一个港湾。

他终究是不值得的。

汗滴进眼睛里,他使劲揉了揉,再擡头时居然站在一家理发店的门前。

小学徒看他觉得奇怪,可出于礼貌还是上前询问:“你好,要剪头吗?”

孟郡擡头看,太阳灼的他睁不开眼,他沉默很久,木讷的应一声。

“是。”

终于终于,男孩等到了这一天,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目猩红,脸有泪痕,半边脸肿着,头发一点一点的变短。

剪刀一开一合,长发在他的眼前掉落,唰唰唰的声音格外悦耳,像一首颂歌。

歌颂他悲惨的人生。

歌颂他的不值得。

孟郡吃吃笑起来,他咧开嘴角,露一个凄苦又灿烂的笑出来。

在这一刻,他觉得开心。

这是解脱吗?

应该是了。

这幺多年了,这一头长发捆着他,织成一张网,叫他痛苦挣扎。

无数次他拿起剪刀又放下,无奈叹气说害怕。

那今天是怎幺了呢?

孟郡也说不清楚,他笑起来,颇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酣畅淋漓,像吐出一口困扰许久的恶气。

长发变成短发,理发师犹豫,说要剪多短呢。

这真是个难题,孟郡也不清楚,他随便比划了一下,说就这样吧。

“我要最短的。”

头发剪短,是最短的寸头,孟郡素着一张小脸,眼里无悲无喜,像佛寺里四大皆空的小僧,说阿弥陀佛,

他想起前些日子又看过一遍的电影,小蝶衣穿着红色的袍子,两眼凄凄。

嘴巴里含着血,他说那一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又不是女娇娥!!!

男孩他笑起来,声嘶力竭,耗尽全力。

笑出眼泪,重重的咳了几句。

好多人看向他,看他把痛苦精彩演绎,活像一个笑话。

是谁把他的裙子扯烂?

是谁把他的长发剪短?

又是谁让他笑起来,犹如杜鹃啼血,诡异阴森。

有人指指点点,有人上前询问。

小同学你还好吗?

要不要我帮你联系一下家里人?

孟郡摆摆手,统统不理,他踉跄着迈开脚步,游荡在人声鼎沸的街头,只觉得太阳灼热,照的他无处遁形。

他一直走、一直走…

直到有人叫住他,叫他的名字。

不确定的,满是迟疑的一声孟郡。

你怎幺了?

谁又欺负你了?

女孩在咖啡屋里跑出来,等到孟郡回头看,在这样戏剧化的一天,又叫他们二人遇见,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阳光晃得孟郡睁不开眼,一瞬之后他才看清宋悦,那个奇怪的女孩。

毫无征兆的,他咧开嘴,笑的古怪:“你好啊,我们又见面了。”

“你…”上前一步又停下来,她看清了,孟郡他肿着脸,毫无悬念的,今天又是男孩悲惨的一天。

可怎的会呢?

霍家怎幺会纵容孟郡被如此伤害?

怎幺一而再、再而三的,他以这样的姿态出现?!

没办法装作看不见,他的痛不欲生、他的落魄狼狈。

你看他干净却破烂的衣服,你看他怪异反常的寸头,还有他眼里足以溢出来的,要把宋悦吞噬的绝望。

不敢继续想,宋悦甚至都不敢再看一眼,孟郡这可怜的模样。

她慌慌张张,拿一张纸巾递过去:“你嘴唇裂开了,流了好多血。”

可孟郡摆摆手,病恹恹的垂下眼。

他什幺也不说,擡起脚又要继续,可却听到有人问:“你这样,没有人管你吗?”

“我我我…我是说,没有人给你撑腰吗?”

“你被人欺负了,你的脸还肿着。”

她不敢让孟郡再往前走了,宋悦跑上前,抓住孟郡的手。

“先别乱走了,你状态不太好。”

可男孩就只是摇摇头,他静下来,盯着宋悦看了几秒。

然后歪一下头,眼里带一些困惑的说:“谁会对我好呢?”

“霍延说我是不值得的。”

“魏恒也说我是个恶心鬼。”

“他们两个…一个伤害我,一个离开我。”

“可能霍延说的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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