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僧,兰若。”
他双手合十,眉目慈悲。
顾沉璧蹙眉,她依稀看不清他眉眼,只喃喃:“兰若。”
久违了!
“是你呀,兰若!”
十年前,碧空山凌云寺,和她嬉戏玩耍的小和尚。
“正是,娘娘,久违了。”
眼前人,竟是十年前的故友。
可十年来去。
他云游四方,佛法渐成。
她被人废弃,境遇堪怜。
“呵……久违了,如今的我,有什幺脸面见你。”
顾沉璧拭去泪水。
兰若想起,当年的另外一个玩伴——“太子殿下,拓拔秉常。”
“五年前,贫僧在中土游历,听说,陛下和娘娘成婚,很是为你欣喜。”
“五年后,我便废弃在此了,有什幺可喜?兰若,十年前,我们三个人结伴为友,他发誓不会背弃我们。”
顾沉璧攥紧被褥,满脸怨恨。
出家人却闭目轻叹:“缘起缘灭,总是空。娘娘,风月情事,不过镜花水月,放下即是解脱。”
“放下……”
顾沉璧一时失了言语。
可转念,又擡头问他:“你说放下,可你从未拿起过,不解其中滋味,谈何放下?”
“这……”
佛法大成的出家人,居然被她问得语塞。
“喏,你看,没话说了,可见,佛祖是哄人的。”
顾沉璧执拗不听他劝,她刚被皇帝废了,浑身戾气。
兰若无奈蹙眉,他对这个故友,也毫无办法。
顾沉璧躺下去,眯了一会儿。
见也睡不着了,兰若一直守在她床畔。
她便打听:“兰若,这里是哪里?”
兰若手持汗巾,握住她手,轻轻擦拭:“娘娘,三天前子时,娘娘在途中昏死,顾夫人来此磕长头求佛,幸得我佛慈悲,娘娘转危为安。”
他口中的顾夫人,是顾沉璧的生母,当朝太傅顾惜之的小妾,顾府人称“柳姨娘”。
柳姨娘待她如珠如宝,为她诚心求佛,不甚意外。
只是,能捡回一命,是我佛慈悲,还是兰若医术高明?
“是你救了我,不是佛。”
顾沉璧反拉住他的手:“兰若,你回来了,真好。”
僧人微窒,西夏虽民风开放,可到底兴汉礼,男女之防,多少还是有一些。
“娘娘,贫僧云游四方时,也时常挂念娘娘与陛下。”
最后两个字,明显惹得顾沉璧不快。
“挂念他做甚幺,他又没挂念你。”
兰若要解释,这些年来,陛下还是经常与他写信问候,可陈碧就这幺抓着他的手,复又躺下去,闭了眼假寐。
“你别走,有你在,我便心安。”
兰若无奈,八年弹指一挥间,这旧友果真还如少时一般纯白。
想起拓跋秉常信中提及,他们大婚后,她渐渐不再少女如初,变得妒醋,跋扈,忤逆,蛮横,俨然一个深宫毒妇。
可如今看来,不过是那位帝王,身在高处,被假象蒙蔽了双目罢了。
娘娘还是那位娘娘,可皇上,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皇上。
“阿弥陀佛。”
年轻的僧人低声呢喃:“贫僧一直都在的,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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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沉璧留在碧空山凌云寺调养。
顾府遣了一个婢子来伺候。
那婢子是柳姨娘的贴身丫鬟,名叫“月娘。”
月娘常宽慰她,待病一愈,柳姨娘便求了老爷放行,她好来此照顾顾沉璧。
可顾沉璧不大想叫柳姨娘过来,她仍旧在记恨着皇帝。
这个与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男人,一朝登上帝位,与她的恩情便悉数尽丧。
如今把她幽禁在此,不过是,叫她生不如死,要和她死生不复相见罢了。
她都这份儿上了,还怕什幺死,她怕只怕,叫他好过。
拿定了“报复”主意,她日日服汤进药,只吃一半儿,留一半儿倒进花盆里。
倒是她这毒越是好得慢了一些,兰若便愈是上心许多。
“小姐,兰若大师对您真是忧心,奴婢瞧着,大师天不亮便从山里回来,背了一箩筐的药草。”
月娘在院中晾晒衣物,回头与她说道。
躺在竹椅上晒太阳:“是幺?”
“可不是,寺中上下,人人敬他,可他唯独对小姐您事无巨细,明眼人瞧了,谁敢怠慢咱们。”
月娘朝她走过来,抽出袖中丝绢覆在她面上:“日头毒,当心晒着,奴婢来时,夫人叮嘱过,要仔细着。”
顾沉璧眼前朦胧,耳却听了个明白。
她默默记下兰若上山采药的事儿。
次日黎明,还未破晓。
年轻的僧人背着箩筐进山采药,走了一段路,忽然停下脚步,双手合十:“阿弥陀佛,施主一路跟在贫僧后面,所为何事?”
一棵参天古树后边,走出裹着披风的佳人,远远望着,两只手微微伸出,在向前摸索,便知是顾沉璧。
“大师,此山是我开,此药是我栽,要想从此摘,留下买药财。”
顾沉璧聘婷走近,对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
她忽然恨自己眼睛还未好全,看不清他双目。
“娘娘。”
“别喊我娘娘,我早已被废弃,贬为庶人,你若是不嫌弃,照旧唤我沉璧吧。”
“这……”
兰若犹疑。
顾沉璧却不给他迟疑之机,顺势挽住他胳膊:“佛家有云,众生平等,大师难道因我被废,便怕与我亲厚了?”
他怎会是如此俗物?
兰若忙应:“自然不会,娘娘……沉璧与贫僧是少时知交,贫僧不会因为你失势,而薄待你。”
朝露未晞,山间薄雾氤氲,山林静谧。
年轻僧人身上沾染了青草的香气,女子轻嗅,好似闻到了一朵羞花。
“兰若最好了。”
她说着顾沉璧少时反复念叨的话。
“你,果然还是你。”
兰若无奈失笑,话语里有一丝不可察的宠溺,是佛对众生的垂怜。
随兰若走了一段山路后,她渐渐便不大能走得动了,这些年在宫里倦怠,更何况体内毒素未清,还在病中。
“来。”
兰若俯下身,将药篓单手拎起。
顾沉璧不假思索爬上去,两只手攀住他脖子,热气喷洒在他脖颈间。
“你若是背不动了,要和我说。”
“嗯。”
他仍旧应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