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顾笙翘在膝上的腿儿一落,衣袖轻滑过椅身,发出悉悉索索的摩擦声,顾小王爷站起来也堪堪到了季大人的肩膀处,而他为了面子重重咳了声,身子一歪,便往季离相反方向大步逃了去。
当然,如果不是步履匆匆的话,倒还有几分气势在。
季离自知会有这结果,站在原地,夹在指尖的书哒的一声立在了桌上,因纸张是软的,没撑多久,便啪的一下倒了,摊开的书面儿还能瞧见用笔批注过的痕迹,真真儿是极用心了。
季旬守在院门儿口,忽而见顾小王爷大踏步过来,噢哟,这速度快极了,几乎是不瞧前边儿是什幺东西,横冲直撞。
这不,差点儿便撞到季旬身上了,也幸是季旬闪的快,身子结结实实的退到大柱子上了,磕得后背生疼,顾小王爷脚下的步子一顿,复而瞧了眼这只微微皱了皱眉头的季旬,末了,自牙尖儿中蹦出来句:“有什幺主子就有什幺样的侍卫,一毛一样。”
一番话将季旬讲得是一头雾水,半晌摸不着头脑来,本就对这日日找人麻烦的顾小王爷印象说不上好,但毕竟是个主子,季旬只当是右耳朵进左耳朵出,抱剑行了个礼,垂眸瞧自己新做的锦鞋,嘿,你别说,新东西真是越瞧越稀罕。
顾小王爷素来是个不讲理的,见人让步了,便要更近一步了,可凶巴巴的眼神儿落到那剑上,立马又缩了回去,得了,主子不敢惹,侍卫也是个不好惹的,毕竟空手接白刃,顾小王爷是来不得的。
试图找茬无果的顾小王爷重重踏了下,似泄愤般,步步走得都极用力,袖子甩得要将上绣的花瓣儿给摇掉了。
呼,季旬也是个怕麻烦的,瞧他走了,这才揉了揉腰,长舒了口气,不对上小王爷,也便意味着不会对上那个瘦竹竿,瘦竹竿,是的,你没看错,正是生得清瘦身条纤长的毛小辉,不知他做了甚,但得了个这绰号,倒也是形象。
为什幺要逃呢?顾笙心中有数,季离怕是也明白了。
顾小王爷累得气喘吁吁,停下脚来,脑袋瓜乱得很,满满都是那句“无非是因这二郎与王爷有相似之处罢了。”
他是知道三曹的结局的,皇家争端,与那富贵人家的勾心斗角只多不少。
二郎是落了个爱民的好名声,可这民心所向害了他,一个帝王不会容忍民心倾向一个亲王。
大郎骁勇善战,自是个杀伐果断的;二郎心软,自会让人寻了机会。
帝王若是想除掉一个人,自是会寻千般法子来,二郎府邸被人燃了把大火,堵着门儿烧了个一干二净,好不易跑出来些零星儿人,被乱箭射杀。
曹二郎被人护着上了马,却不知是早就被算计好的,一路去了大片的树林子,等着的是埋伏好了的黑衣贼人,先斩马腿,后射杀跌落下来的曹二郎,尸体也只用草席子草草一卷,回禀是有流寇作乱,有议者,皆仗杀。
曹大郎手段高明便高明在杀伐果断而又思虑周全上。
放一人一马出来,不过是让曹二郎以为策马入林,已是逃出升天了,心惊之余,更多的是劫后余生得欣喜。
这时再一支冷箭放过来,先折了马腿,让曹二郎跌落下来,后补上一支来,正入马腹,让心软如泥的二郎听爱马绝望得嘶鸣,可比利剑的杀伤力要大得多,而后再轻轻松松的一箭杀了,身死莫过于心哀,在极致得哀痛中死去,可谓是十分折磨的死法了。
不,仅仅除去了人还不足,曹大郎要的是民心,后记如此道:大郎闻弟死,龙颜大怒,派军剿匪,不足月,清缴,而帝悲痛十分,久久不上朝。
那草草埋在林子里的二郎,地上的草都冒得老高了,方才得了块儿御赐的碑。
而后再议者,龙颜怒,亲斩于人前,数年,无人重提,又数年,只知当今圣上战时英勇,治国有方。
既除了心腹大患,又得了民心,一举两得,甚好。
帝王心术,是如此的,顾笙思衬着,心里却是愈发堵得慌,不知是为了那枉死的曹二郎,还是与他有相似处的自己。
身为府中王爷好友的毛小辉是个能排忧解难的,找他?不,自他帮着顾笙算计季离,东窗事发后,被毛管家拎着扫帚追着打了几条街,现下还躺在榻上呢,日日参汤不离口,若是说给他?怕是守在旁边儿的毛管家也会知晓了。
满腹心事无人可说,顾笙只得攥紧了衣角,低低叹了声,眉头紧皱着复而舒展开,再一擡眸,又是那个活蹦乱跳爱惹事的小王爷了,不过步伐略显沉重了些,衬得这绣在袍上的花瓣儿也失了颜色,似是受了猛烈的风吹雨打,而他翘起的嘴角,却读不出半分喜悦来。
要知道,往日里从书房出来,顾小王爷眼角眯起的笑可比天上的月牙儿还要弯上许多,毕竟少见些季大人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
而季离呢,虽像个没事人儿一样悠悠品着茶,手指却无意的将那方木小桌扣得哒哒响,热茶入口,烫得很,他眉角微蹙,却也不急着饮下去,只待这热茶在齿间稍降下来,方绽开眉来。
总归是要过这一遭儿的,何必怕他会多想,不,不多想便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小王爷了。
身为皇家人,有些事是想逃也逃不掉的,只得顺应着安排,接受罢了,臣有臣的命,君亦有君之命,在这一点上,是同等的。
执杯望向窗外,天儿已是渐渐暗下来了,吹来的风也是偏凉了,瞧着这光景儿,怕是有一场大雨在等着呢,不仅此处,京城也是。
酝酿了许久的大雨,噼里啪啦的砸下来,闹得窗户哗啦啦的响,让人心神不宁,屋里的蜡烛燃了一夜,辗转难眠的人有两个,一是被戳破心思的顾小王爷,一是饮茶多了的季大人。
心有事者,将缘故推给茶,真真儿是荒唐。
“爷,这不久便是万家灯会了,您看要不要叫着季大人一同?”
毛管家自打腰伤好了后,便极力撮合顾小王爷与季离,巴不得二人日日黏在一起,按照毛管家的逻辑,同游万家灯会,再即兴吟些诗词,把酒言欢亦未尝不可。
这可是助王爷广交好友、增进情感交流的最佳时机。
毕竟老话儿是如此说的:多一友,总好过立个敌。
基于自家王爷这臭脾气,毛管家还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心里还思衬着末了再去派人请季大人,不过跟小王爷错开罢了,王府明面儿上将礼数做全了,便也不怕外人说些什幺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不是?
不料,这翘腿歪斜躺在榻上的顾小王爷眉间挑了下,拨了页画本子,方才慢悠悠的开了口:“一同一同,既是他没见过万家灯会,那便让本王领他开开眼。”
因嘴里叼了根儿细枝,顾笙的声音显得格外的含糊不清,支支吾吾吐出一句话后,便将细枝拿掉了,无他,只因这般讲话会有损他小王爷英明神武的形象,那端着梅花果的青音别以为低头抿嘴笑了就瞧不见了,他眼睛可尖着呢。
别听这话儿有些阴阳怪气,到底是同意了的。喜得毛管家嘴角都跟着翘起来了,嗨呀,自家小王爷可终于开窍了,懂得事理了。
顾小王爷可没毛管家那幺多心思,重新叼起细枝儿,捻起书页来,见这被执在手里花花绿绿的书皮子都被磨得起了细绒毛,可见是个旧的画本子,也是,毛小辉被打得下不了榻,采购画本子的艰巨任务便无人接手了,只得翻些经典的来回顾。
激动之余,毛管家还想掏出怀中的锦帕拭泪,辛苦一遭总算是不辜负,吾家小王爷终长成,乐哉,喜哉。
就连季离听得这事儿都略有些诧异的挑起眉来,而季旬更是拽着毛管家千挑万选出来的传话小厮问了三次,乖乖,这小王爷还有这幺一天?
亲自送走了那小厮,季离挂在嘴角的笑意都未散去,步子也是稳绉绉的,倒是把季旬给急坏了,紧跟在自家大人后头儿,眉头皱得要夹死只苍蝇了。
听顾小王爷这意思,是要与大人独处,哦哟,这可不得了,又不是没吃过鸿门宴的亏,再栽进去一回儿?不成不成。
“日后还是要与你哥哥多学着些。”
季旬思虑了再三,方要开口,却是得了这幺一句,剑鞘握得紧紧的,知趣的没有跟进去,他也是个聪明人儿,自是知晓大人说的意思了,稳重,遇事不乱,季旬跟过来的时候晚,只知舞弄一些刀刀剑剑的东西,是个性子急的。
待关好了门儿,季离嘴角的笑意便毫不遮掩了,一点点从眉梢显露出来,算来,这一同逛万家灯会,应是个好兆头。
还是单独的呢,他垂眸一笑,舌尖抵弄了下贝齿,已是开始琢磨着要穿什幺色的袍子了,总要相称些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