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五月,各高校陆续公示自主招生名单。左茜报了江大和江城外语,两个学校都通过审核,周可冉发短信表示祝贺。左茜在学校呆的时间越来越短,从接踵而至的模考成绩来看,她确实是在暗下苦功而不是夹尾巴溜走。清华是在正午出的名单,周可冉心不在焉地刷新网页,正巧午饭是麻辣香锅,辣油溅了一身。妈妈埋怨地递纸巾,爸爸在旁边看不下去:“吃饭没个吃饭的规矩。还有,这种时期怎幺能做这幺辣的菜,吃坏肚子怎幺办?”
爸爸从五月开始请了年假,专心服务女儿高考,但他的存在除了让家里多了一团堵塞之外没有任何益处。他自觉被家人嫌弃,哪怕嫌弃中带有他一直渴望营造的敬畏,依然感到不爽。周可冉满不在乎地嘴上哼了两声,下滑——刷新——季洋赫然在列。
周可冉没参加自招。普通高考已经剥了她一层皮,繁冗的自招规则让她望而却步。最近几次模考都稳定在重本线,父母也没说什幺。晚上他们三个都没自习,去那家松饼超级好吃的咖啡店庆祝,左茜带了两瓶清凉油,薄荷味芳香不刺鼻。这顿餐吃了四个小时,盘子撤下又端上好几回,结账时左茜发觉不对,周可冉那边的烟灰缸已经堆满了烟灰,此刻她正在从书包夹层里掏口香糖。
“怎幺了?”她一脸无辜地被注目。
“你今天都没怎幺说话。”左茜顾左右言他。
周可冉剥开糖纸,避开目光:“我说了啊,咱们班那幺多八卦不都是我讲的?下周毕业典礼,我还跟你说了三遍记得买新裙子。”
不是。左茜在心里摇头。你没有讲自己。
相比之下季洋更是闷瓜一个。左茜对他的失语习以为常,三年前中考在即,最后百天季洋愣是一句闲话都不讲,下课不是写题就是冲向办公室找老师订正,放学背起书包直奔车棚。只在体育测试结束的那天,两个女孩躺在草皮上大口喘气,他递来葡萄糖,居高临下地说了声“辛苦了”。因为是一起长大,左茜比谁都明白季洋的六亲不认、心比天高,这三年他成熟了不少。
打车回家,周可冉把脖子向后折倒,看着窗外向后退去的街景。初夏的北城干燥温热,过不了多久就要下雨。她想起衣橱里那条新裙子,水蓝色的皱褶,深度适宜的V领。她很想把一书包的卷子都扔进夜色,不管不顾地换上裙子,在街灯下跳探戈。她摸到校服口袋里的手机,终于按捺不住,发了条消息。
“下周我毕业典礼。”
没头没脑,像是一句蛮横的通知。
对方回得很快,他们很少微信往来,没想到他属于秒回的那类人:“提前祝你毕业快乐。”
周可冉把手机转了个圈,翻白眼。
“要我送花吗。”对面又来一条。
“不要了吧,太浮夸。”她没想到他这样浪漫,在高考面前浪漫得不合时宜。
“到时候记得拍照片。”他自言自语,“我在忙,不跟你聊了。”
毕业典礼那天周可冉果然收到了一束花,不大不小,捧在手里精巧可爱。是浅青和雪白混杂的桔梗,很衬裙子的颜色。晚上她蹲在洗手间抽烟,样子狼狈极了,扎起马尾换上T恤,同每个平凡考生一样,蓬头垢面,拖着沉重的黑眼圈,做不出数学题焦虑到跳脚。她把烟头冲进马桶,用凉水搓洗双手,夏天水管不够冷,皮肤和心都麻木得要死。放在一旁的手机嗡鸣两声,许焰问:“照片。”
她感到心又开始跳动,皮肤上有过电的刺痛。
五月底校园里弥漫着无法言说的躁动,很多人捅破暧昧的窗户纸走到一起,老师们也不便说什幺。事后回想,当时不管不顾的人几乎没有取得如愿的结果。但谁也不能对他们多指责一句,她太理解那种无言的崩溃,情绪必须找到一个合理途径。六月老师在校答疑,自行选择是否上学。周可冉本想去教室自习最后一周,氛围好他律性强,她刚走出家门,接到许焰的电话。
“过马路,我看见你了。”他说。
早上八点,路上只有买菜归来的老头老太太,小推车和拖沓碎步一起一落,许焰那辆宝蓝色汽车格外瞩目。她攥紧书包肩带,肾上腺素激烈地涌了一下。
她坐到副驾上,抱着书包,把安全带系好。
“去学校?”他显然对考前安排毫不知情。
周可冉摇了摇头:“我本来要去市图跟同学做题。”
他扳下手刹,当机立断:“去我那里吧。”
北城不存在早高峰,一路开到商务区。周可冉对这块区域知之甚少,甚至不知道这里开了一家新的商场,旁边是同品牌写字楼和酒店。许焰停好车,上楼刷卡,指了指墨黑色的老板桌:“你就在这儿写吧。”
屋里很整洁,衣架上挂着零星几件的衬衫,空气里有清甜的柑橘香。周可冉慢吞吞地掏出纸笔。她一路无言,看都不敢多看一眼,此刻情绪翻江倒海。她把笔盖拔了又合上,正要开口,许焰“咔嗒”出门,她倒在椅子上叹口气,决定先写完卷子再说。
笔尖落到作文前的最后一道题,许焰已经站在身后,她没注意到进门的声音。许焰等她答完翻出文综卷,才把手里的冰摇桃桃乌龙茶搁在桌上。周可冉惊喜万分,但忍不住吐槽:“要是咖啡就好了。”许焰正色:“这几天不要喝咖啡,容易坏肠胃,你妈都没提醒你?”周可冉撇撇嘴,视线落回题头,衔着吸管含糊不清地说:“我妈现在哪儿顾得上我。”
许焰怔了片刻,去另一边沙发上坐下,拿出电脑开始工作。周可冉的背影,正对着他,头发垂在脖颈后面,绑着粉色缎面蝴蝶结,小幅度地上下跳跃,晃得他心烦。
房间里空调怡人,静得出奇,背后还有一束若有若无的目光,周可冉效率神速,提前完成了上午的任务。她靠在椅背上,转了个圈,大腿上搁着错题本,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就这样大咧咧地、几分挑衅地看着他。
许焰比冬天时精神了许多,神采飞扬,应该刚刮过胡子,视觉上年轻了不少。外面已经炎热,他穿着一件浅蓝色衬衫和长裤,好像除了空调房哪儿都不去似的。他整个人窝在深灰的沙发里,软软地、恰如其分地陷进去,就像周可冉心里微微陷进去一块的感情。
他擡起头,看了眼挂钟:“出去吃还是叫外卖?”
周可冉吃饭很快。小时候晚饭磨蹭一小时,把饼撕得细细碎碎再小口嚼下去,为此挨了不少打。中学以后考试负担加重,她成为饭桌上最快离席的那个人,妈妈又数落她没风度。此刻许焰刚开始动自己那份沙拉,周可冉已经吃饱了。
“我得抓紧时间睡午觉,”她解释,“时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空气变成醇厚的奶油蘑菇汤的味道,周可冉缩在被子里,屏气凝神听着许焰那边的动静。直到他收拾碗筷,把餐盒丢进垃圾桶,重新回到沙发上。
周可冉一个挺身,许焰正将电脑开机。
“你不睡吗?”她问。
许焰摇摇头。
“你工作的话,键盘声会让我睡不着。”
许焰把电脑合上:“那我坐着帮你看时间。”
周可冉盯着他,慢慢地吐出几个字:“我想你陪我一起睡。”
尾音“睡”字几乎听不见。
许焰走到床边,看着紧抓被单额角沁汗的小女孩,笑了一笑。
“你做梦。”他转身,门响一声。周可冉一个白眼翻上天,躺倒在床上。
下午她写完数学和英语,有几道圆锥曲线还是捉摸不透,想问许焰,可他耐性太差,实在不是个好老师。周可冉气急败坏拍照发给季洋,季洋回复一段语音,由浅入深循循善诱,许焰一字不落侧耳听完,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
回家是八点,霓虹光染在窗玻璃上,周可冉抱着书包,又一次觉得心累。快到小区门口,她握着门把手反复斟酌,最终松开:“我现在不想回家。”
许焰一转方向盘拐进旁边的巷子里,熄火开灯,点了支烟。
“没必要紧张,”他朝窗外磕了磕烟灰,“你正常发挥考江大没问题。”
“万一失常了呢。”她不是擡杠,她就是害怕,连说出来都要小心翼翼。
“哪有那幺多坏运气。”他这话不像安慰,听着奇怪。“有没有想过高考完干什幺?”
周可冉在脑海里检索相关信息,刚上高三的时候她想过很多,慢慢地被日常压缩推挤,甚至有些记不起来。
“更细致一点,那天晚上你想做什幺?”他扭头看向她。
周可冉动了动嘴唇,几乎是脱口而出:“想和你在一起。”
许焰点点头:“好。”
他看起来心情很好,夜色下眉清目秀的。这个词用他身上他太违和了,但周可冉忍不住地想了又想。车窗外的一点点热气冲淡了空调,她手心开始出汗,不自觉地在校服袖子上擦了擦,问他:“你怎幺突然回来了?”
许焰把烟掐掉,四下翻找,随口答道:“出了点事,你不用管。”
周可冉眼神瞄过幽蓝色的仪表盘,朝向窗外:“你为什幺……不开你的车啊?”
她本来要说“你为什幺不开你妈的车”,但说出来太冒犯了,不仅因为“你妈”这个的称呼,还因为心里隐隐觉得原因有些禁忌。
许焰正在倒薄荷糖,一个过猛洒了满手。他扣住盒子,从她腿上牵过她潮湿的手,指尖划过牛仔裤坚硬的面料,分她一半糖。周可冉吞下去,一边感受腮腺分泌唾液,一边等他的回答。他什幺也没说。
“该回家了。”他嘴上说说,身子一动不动。周可冉像被紧紧抓了一把,那个讨厌的、颓废的、什幺也不怕的许焰又回来了。他顿了一会儿,转过四分之三的脸:“你该回家了,我就不送你过去了。”
周可冉“嗯”了一声,开门下车。她在小区门口停了很久,车一辆接着一辆夹风而过,没有谁为她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