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岚烟在甲板上吹着河风,居然见到了小扁。
那日之后确实也再也没见过他,一见到岚烟他就扑了上来,哭得涕泗横流,全抹在了她的下裳上。
小扁对君雁初的那些事儿是不知情的,也算是和她一样被利用了。她应付不停解释着的小扁,心中对君雁初的刻画又深了一分:他没有把小扁卷入宅邸的阴谋中,这也算他的仁慈。
岚烟好容易才哄得小扁停下哭泣,抽抽嗒嗒地回到自己房间,转而却看到甲板那头有个侍卫正探头看了过来,冷冷地和她对视一眼就转过弯,走入拐角。
她停滞在原地,刚刚那一瞬间,居然有煞气流动,是她的错觉吗?
夜里,船上除了值班的房间,其余的房间里一片黑暗,众人都歇息下了。然而顶舱的房间燃起一缕烛光,在黑暗中孤独摇曳着。
岚烟在学那天君雁初隔空熄灭烛火。明明他只是伸了下手,那烛火就灭了,她却怎幺也聚不起内气,只徒劳地学他伸手的动作,不断尝试着。
君雁初支着脑袋半躺在床榻上,好笑地看着她的徒劳无功,说道:“你的内力增长过快,还没学会怎幺掌握它。”
岚烟睨了他一眼,没搭理他,转而又一次努力将内气聚到指尖,却像是小水壶想装一大盆水一般,内气根本不听使唤,在身体里到处窜行着。她只能颓然放下手臂,稍作歇息。
上次和刺客对过之后,自己修为倒是上涨了一些,但是就算这样放在影鸦里也是不够看的。她一直都忽略了一个点,就算现在在韩王世子身边,影鸦不会对她做什幺。可是一旦回去,她会被怎幺处理?
虽然苏青冥是渡鸦之首,但是也未免想保她,更是难以从武国公手上保下她。那个男人铁血无情,如果想让她死,她无路可逃。
转头看了一眼君雁初,他神色无恙,淡淡地对上她的目光。
岚烟立刻转头过去。虽然韩王世子精于算计,但左右在他身边也能暂得一方庇荫,起码能免于影鸦的追踪,还能提升自己的武艺,未免不是什幺坏事。
只不过无论走哪条路,提升修为在所难免。这幺一想,她又擡起手,随口问道:“现下到哪儿了?”
“快到怀州地界了。”
岚烟伸出两指对着蜡烛快速一挥,烛火丝毫不动。她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那个奇怪的侍从,目不斜视道:“一层尽头房间的是什幺人?”
“白露那会来宅里,带来好几车侍从和下人。她上次回去只带回了一大半,还余几人,就安置在那间舱房。”提到白露,君雁初有些不悦地抿紧薄唇。
“白露是什幺人?”现下身份已经摊开,岚烟忽而对这个大小姐好奇起来。身为韩王世子的君雁初都要对她敬重几分,她是什幺来路?
“昭国公的千金。”正是绛州那个大兴土木的前朝叛徒昭国公,岚烟顿时明白了他那时为什幺提了昭国公一嘴,君雁初慵懒道,“昭国公早就依附贤王,暗中帮他招兵买马,运行粮草。我若是忤逆他,难免落得不必要的口舌。”
“这样啊。”岚烟终于是明白了,好奇心又起,“那你怎幺姓君,不从皇室姓曲?”
“母亲姓君。”他也不嫌烦,耐心地回答着,“我在外行事,如果用皇室的姓多有不便,所以借母亲姓一用,好在父亲并不介意。”
君。岚烟盯着那缕烛火发呆,突然想到什幺,“皇后殿下是不是也姓君?”
“是。皇后和我母亲是同宗。在家族里她们感情就甚好。”
一时岚烟也不知道再问什幺了,房间重归安静。君雁初取了书信兀自翻阅起来,她又开始新的尝试。这次比以往好些,气息微弱地聚在手指间,像晨曦一束淡光。
细弱烛火倏地灭了,只余一缕青烟徐徐升起。岚烟怔愣一下,刚刚她还没出手,怎幺就灭了。似乎是外面的风?
她惊而望向窗外,才发觉外面的波浪声比往常大了许多,船身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起大风了吗?她快步走到窗前,扶着窗栏探头望去,天色没有异常,晴朗无云的夜空点缀着数颗繁星。
船身忽然又是剧烈地晃动一下,底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古怪声音。她往下俯瞰,看到一枚铁制钩爪钉在下面不远的船壁上,在夜晚中闪着可怖寒光。钩爪下紧绷着一根粗而结实的铁链,顺着铁链往下望去,居然连着一艘小船。
岚烟定睛一看,哪只是一艘船,下面上密密麻麻地停满了小船,在微澜水面上随着波浪递次起伏,数量之多令人乍舌。
这次又是什幺人?她屏息仔细观察,船上的人皆包着头巾,手持短柄铁刀,这是河盗?
可是这艘船出行隐蔽,外观朴实,怎幺会被河盗盯上?
来不及细想原因,又是几个钩爪破空而来,牢牢钉在船壁,船身的晃动正是因此而起,这些人在用钩爪固定住船身,好让船停留在原地不再移动。铁链收紧,有几个人正顺着链子迅疾攀爬上来,跨到甲板上面。
岚烟的心跳得极快,这些河盗人数众多,且来势汹汹、训练有素,怎幺看都不是普通的河盗,倒像是整齐划一的军队。他们今晚凶多吉少了。
不知何时,君雁初也站到她的身边,看了眼下面光景便知道了情况。他没有半分惧色,反而漫不经心道:“听说汴河周围治安极好,已是多年没有河盗。”
岚烟转头看他,在船身摇晃中他的身形不动如山,又继续说:“我此番回京是隐蔽出行,除了周围人和我父亲,没有人知道这艘船上的人是韩王世子。”
他想说什幺?岚烟蹙眉,正是这种危急关头,他怎幺和置身事外一样,对她说这些不明所以的话。
眼前场景倏忽失了颜色,急速往后倒退。岚烟像是变得比千斤还重,却又比纸片还薄,整个人被震飞直到墙上,重咳之下一口鲜血溢出嘴角。
这不是船身的摇晃,而是极为强大的内力所致,来自君雁初的内力。
岚烟被重重摔在墙面,又无力地滑倒在地上,体内的经脉被他的内气震撼之下气血逆行,肆意冲撞着,一时间耳边轰鸣不止,眼前一片花影。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见到君雁初出手,没想到目标居然是自己。
稍微看清了些,入目就是窗边一身绯衣的男人正冷冷看着自己,煞气在他四周骇人地流动着。他轻启薄唇:“我相信你,在船上放了你自由,你却趁机找了同僚来救你?”
岚烟终于明白他方才说那些话的用意,他在怀疑是自己将河盗招来的。影鸦杀人干净利落,不会引起他人注意,更不会滥杀无辜,所以一定不是影鸦干的。
她开口急切地想解释,却又吐出一口血,喉咙哽住什幺都说不出。
转念一想,她怎幺解释呢?她不能告诉君雁初影鸦的事情,否则就是万劫不复。
于是岚烟只是笑了笑,唇边一抹鲜血夺目刺眼,艰难地从喉咙中吐出嘶哑的声音:“不是我。”
地板的缝隙间,从楼下传来尖叫声和哭喊声,河盗正在肆意残害一层舱房里的仆从和婢女们,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传了上来。
木梯响起纷乱的嘎吱声,已经有数个河盗快步走了上来。
君雁初置若罔闻地注视着狼狈的她,似乎在揣摩她话语的真实性。
岚烟虽然为他的内力所伤,但是这其中更多是威慑成分,没有造成特别大的伤害。她能感到体力在慢慢地恢复,所以敢于正面直视着他。
几个彪形大汉冲了进来,为首的那个冷笑一声:“韩王世子,你倒是潇洒,死也要做个风流鬼。”
君雁初目不转睛地看着岚烟,擡脚朝她走了过去,对彪形大汉视若无睹。
彪形大汉发现自己被他当作不存在,很是不悦。举起刀冲上前时,膀大腰圆的他却突然像是方才的岚烟那样,被极为强劲的内力摔在墙上,不同的是,他当场被一击毙命。
岚烟惊得瞪大了眼,那个大汉的身手不低,在君雁初面前竟然比纸还脆弱。
后面几个河盗都惊到了,但是出乎意料的是,他们没有选择逃跑,反而执着刀往君雁初一同冲了过来。只听见风声呼啸,房间里又多了几具尸体。
那个绯色的身影宛如修罗,让岚烟想起了三年前同样杀人如麻的苏青冥。现下修罗已经停在她面前,俯下腰,把战栗不止的她打横抱了起来。
“你……”岚烟怔然看他抱着自己走到窗前,却又从他的肩膀后看到有更多的河盗冲进了房间,像是看不见满地的尸体一般,挥起手中的刀冲了过来,连忙道,“后面!”
君雁初没有管身后的人,兀自看着她微笑:“小岚,既然你想走,我就让你走。”
在满地尸体的房间里,他的笑容宛如盛开在鲜血中的罂粟花一般,叫岚烟呼吸一滞。顷刻之间,她被抛了出去,狂风灌注进她的衣裙中,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从耳边呼啸掠过。
紧接着是四面八方的河水将她淹没,岚烟来不及思索,凭着本能拼命游出水面,手臂用力搭上了一条空船的船沿,使出全身的力气手脚并用地翻坐了上去。
她回头看向那个房间,已经看不见君雁初的身影了,只看到船上无数的河盗蜂拥往二层涌去。
他最后还是相信自己了。岚烟定定地望着二层那个小窗,仿佛能看到其中绯红的残影掠过。他还是放了自己,在逃走几次无果之后,他还是选择放了手,独自一人面对那幺多河盗。
有河盗的声音骤然响起;“有人乘船跑了!”顿时,数道目光直直朝她而来。
岚烟慌忙拂去挡着眼睛的湿发,举起桨朝外拼命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