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已经习惯了秦琛会把晚饭时间完整地留给你,这天你走出地铁口,左顾右盼却没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里浮现的念头不是“难道他还没接完客?”,而是“他不会出事了吧?”。

你一慌,加快脚步往外走去。

你先去了发廊街,他不在灯柱下。你又去了秦琛住的那栋破破烂烂的农民自建楼,你贴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没有任何声音,你敲门,喊他的名字,也没人应答。

你在附近的巷子里胡乱地穿梭,终于在一个角落找到了他。

秦琛靠墙坐着,头埋在膝盖里,手无力地搭在小腿上,白T恤上全是灰扑扑的泥印,肩后还有一个清晰的脚印。

“秦琛!”你叫他。

他从手臂之间擡起头来,左脸肿得高高的,额头上,脸颊上破了好几个口子,嘴角渗着血。

你在他旁边蹲下,轻声问他:“发生什幺事了?”

秦琛不答话,他定定地看着你的脸,眼睛又像你最初见到他时那样漆黑,空落落的。但又不那幺像,你总觉得,他在等你挖他出来。

“你这人怎幺回事啊?”秦琛哑着嗓子说。

你不知道他为什幺突然要这样说。他的语气平坦得像是没有尽头的直线,绷得紧紧的,仿佛下一秒就会被铰断。直觉告诉你他不是在骂你,他还有话没说完。

但他又不说话了。他只是空空荡荡地望着你,他的眼睛像渴望被装满的旧房间一样,无声地嘶吼着。

“你受伤了。”你说,“去我家吧,我帮你处理一下。”

你拉他的手腕,没有拉动他。

“你站不起来了吗?”你问。

秦琛还是不说话,依然直勾勾地看着你。

“那你在这坐一会儿,我去药店买酒精,好不好?”你放开他的手。

秦琛的喉结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你听不清那是好还是不好。你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秦琛始终看着你,你提高声音对他说“你等一会儿”,他好像点头了,又好像没有。

你心乱如麻,进最近的药店买了医用酒精和棉签,纱布,绷带——也许这个没有必要,但你还是买了,你甚至买了一大堆乱七八糟的消炎药、活血化瘀中成药、跌打膏药,还问药店的人要了冰袋。

你拎着袋子回到巷子里,太阳已经沉下去一半了,秦琛的影子畸形地弓着腰,紧贴着地面。

你在他旁边半跪下,用棉签沾了酒精轻轻蘸他的伤口,好在都是些擦伤,只是看着吓人,实际并不严重,你处理完左半边脸,取出冰袋塞到他手里:“自己敷着。”

你有点担心他会没有任何反应,可他很听话,果然用冰袋按住了肿起的脸颊。

你继续给他另外半边脸的擦伤消毒,触碰到他的眉骨时,他眨了眨眼,睫毛划过你的手腕内侧,他突然抓住了你的手。

“你是不是,有病啊?”秦琛的声音哽在喉咙里,他睁大眼睛看着你,唇角颤抖着,无法自制地向下沉,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了。

“没有。”你回答。

“那你为什幺,为什幺要对我这种人……”秦琛哽咽得更厉害了,他眨了眨眼,泪水蓄在他的眼眶里,他问:“为什幺要对我这种人这幺好?你这不是有病,你是什幺?”

你不回答他,抽了抽手:“别抓着我了,我给你消毒,不然会留疤的——你伤口里还有沙子。”

秦琛不理会你的话,依然执着地抓着你,他的手掌粗糙,又用力,掌根处的茧子擦得你皮肤生疼,他又问:“为什幺啊?”

为什幺?因为你直觉他需要,他值得,可你不能就这样回答他……那些东西太虚无缥缈,他抓不住,只会让他更害怕。于是你依然没有回答,你用左手摸摸他的手背:“松开吧——或者你换只手抓着。”

你举起左手,秦琛真的放开你的右手,转而抓住你的左手,好像这样坠崖的人抓住唯一一根藤一样用力。

他安安静静的任你摆布,偶尔你不小心使劲大了,也不见他发出半点痛呼。

“好了。”你甩甩手,“身上呢?能让我看看吗?”

“没事。”秦琛说。

“你总是说没事。”

“真的没事。”

你跟他对视了一会儿,改口问道:“所以,发生了什幺?”

“是一个小孩,才七八岁……我出门,准备去车站等你,看见了他们——有五六个人,正在打那小孩,我叫他们别打了,他们说那小孩是贼,是惯犯……他才七八岁,哭着求我救他,我就和他们打起来了。”秦琛讲得很慢,而且语句颠三倒四的,但你还是大概听懂了。

“然后呢?”你问。一定不仅仅是这样,秦琛是已经破碎的瓷器,摔碎一整个瓷器很简单,但将碎片摔得更碎却并不容易,他不会如此轻易地崩溃成这样。

秦琛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然后,我钱包掉了出来,那小孩顺走了。我就不想跟他们打了。”

还有什幺比把善意碾进一地泥泞更残忍的事呢?更何况他本就身在泥沼,他每分每秒都在下沉,湿冷黏稠的液体悄无声息地吞没他,挤压他的肺,冻僵他的心,令他将身体里所有冒着热气的东西都一点一点呕出来,直到他空空荡荡,如同荒野。即便如此,他还是竭尽全力,向那孩子捧出了闪着微弱亮光的好意,他分明自身难保,可他还想拉他一把。

可最后,那点善意,他胸腔里最后的光与热,还是被践踏入淤泥深处了。

最后一根稻草轻飘飘地落下了。

你跪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把他按进怀里。

“秦琛,我很为你骄傲。”你说。

你发觉你能回答他的问题了。

你坚定地告诉他:“这就是为什幺我要对你好。”

他的呼吸又轻又长,湿润润地,安静得像雾。

你们一直相拥到天彻底变黑,经过的路人都用奇异的眼神看着你们,可你心中没有太多异样,那晚的月光太柔软,像是伸展着触肢的水雾般将那些打探的目光屏障了去,你一下一下地抚摸他的脊背,直到他终于不再像冻僵的小生物一样发颤。

他站起来,站立的秦琛有一种向上的狠劲,哪怕此刻他满脸是伤,眼睛通红,摇摇欲坠,也依然是挺拔的,他让人觉得,他是一棵完全被蛀虫蚀空,却还是不倒下的树。

“没事了。”秦琛说。

“秦琛,其实,你可以……”多依赖我一点。

“我没事了。”他的声音压过你的后半句话。

你和他对视,他用眼神告诉你,他知道你想说什幺。他说,不。

没有花能在拒绝光与水的土地绽放,倘若他拒绝你伸出的双手,那幺无论你用多大力气,也无法将他捞出深渊。

你凝视着他,你太为他骄傲,以至于你希望他能不要如此令你骄傲。你宁可他卑劣。

这晚起你开始许愿,希望有一天秦琛能主动向你求助,你会拉住他,你会用全身力气拉住他。只要他伸手。

神大抵是听见了你的声音,一周不到,你便获得了这个机会。以一种太过残忍的方式。

那是周末,你坐在地板上看书,窗外突然响起异样的隆隆巨响,地板也跟着颤了颤,你吓了一跳,跑去阳台远眺,发觉不远处的城中村烟尘滚滚,烟尘的最中心比其他地方矮出不少,而且还在持续下沉,几秒后便停止了,大量的人从周遭的楼里涌出来,围着那块地方跑动,人声嘈杂得厉害。

你一下子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发生了什幺,你站在原地,呆呆地往那儿看了好一会儿,还是不明白为什幺城中村的中心会出现一块突兀的废墟,为什幺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直到突地听清一个大叔的嘶喊:“农民楼塌啦!”

你脑子里轰地一响,不愿意承认现实的迟钝被硬生生敲得粉碎,无数个巷子在你眼前展开,所有的路线同时延伸,最后得出同一个答案——那栋塌了的楼,就是秦琛住的地方。

你脑子里嗡得一响,现在还是上午,秦琛上午一般不出门,他会在家里吗?他会在那片废墟里吗?他还……他还在吗?

这是你第二次穿着拖鞋在街上狂奔,好在这次不止是你一个人这样做,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无暇顾及你的失态,已经是盛夏了,灼热的风灌进你的肺腑,火一样炙烤你的内脏,你被烫得想吐,你挤进人群,挤过那些湿腻腻的胳膊和散发着轻微汗酸气的身体,你不知道自己去到塌方处能做什幺,但你执着地往那里接近,像走进沼泽深处追寻某个秘宝。

到处都是土,砖块,钢筋,你喊了一声秦琛,你的声音很快消失在吵吵嚷嚷的人群中,街坊开始自发地清理砖石,至少这个你也能做,你脑子还是僵的,身体却先一步行动起来,你跟着他们把石块搬走,侧耳听缝隙里有没有人的声音。

汗水涔涔淌过你的额头,滴进你的眼睛里,你眨眨眼,更痛了,太阳亮得可怕,你下意识用手背擦汗,砂砾也掉到了眼睛里,你彻底睁不开眼睛了。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你不想接,又担心是工作上的事,闭着眼睛掏出来,摸索了好几下才划拉开锁屏,你勉强平静地喂了一声,对面却没人说话。

“你好?”你又说。

对面还是安静的,再然后,你听见了呼吸声。你突然知道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秦琛?你……”

“我在你家楼下。”秦琛的声音嘶哑而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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