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童丸抄了整整一百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才被老师允许与久候数寄碰面,还被她打发去给安倍晴明传话。
等第二天正午再登门,发现她罕见地蜷在褥子里,揉着手腕出神。
在半妖看来那双手不过一团腐肉,血管蜿蜒其上,并无美感可言。但他好歹分得出与平日的差别,腕间多了两圈淤紫,格外扎眼。
“怎幺回事?”
老师念了几日的男女大防,转眼就被他抛在脑后。鬼童丸自作主张地坐在帐台边,正要拉过她的手仔细查看,顿了顿,却是牵过不会扯到伤处的小臂。
早在他从贺茂府上动身时,久候数寄便知道他过来了,可实在是乏得不想动。此刻被问起也只是懒懒擡了眼,嗓音轻软:“没怎幺,接回去了。”
鬼童丸嘴角抿起,眼底血光一闪而过:“鬼切干的?”
他早该把她从源府上接出去,源赖光被调走,对源氏忠心耿耿的付丧神定不会善罢甘休。要知道镇压八岐大蛇可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成了是理所应当,败了便是千古罪人。何况源统领与蛇神的关系不明不白,万一露了馅,就不是引颈受戮能解决的问题了。
“不是他还是谁。”她不咸不淡地应道。
“只有这两处?”鬼童丸半信半疑,怕她瞒下伤势,“他没做别的事?”
久候数寄嘁了一声:“他敢吗?”
髭切又不傻,教训教训她无可厚非,真动手便是彻底与阴阳寮撕破脸了。
傻的是她才对,脑子一热就忘了这点,不然也不会被三日月宗近钻了空子。
鬼童丸仍是不信,鼻尖凑到她发顶。妖怪最敏锐的莫过于嗅觉,可惜她身上依旧寡淡如水,什幺也闻不出来。他不死心地左嗅右嗅,像是寻不着骨头埋在哪儿的大狗,连指缝都被他拱了个遍。
甚至扒开褥子捉住了她的足弓。
吓得不轻又拿他没辙,久候数寄忙硬撑着起身,试图阻止他不像话的行为。
“真没别的了。”她满脸写着无奈,哪怕事实并非如此。
一坐起来三日月宗近留下的痕迹便藏不住了,由耳根爬入衣襟,青青紫紫,好不吓人。也就是吃准了来的是鬼童丸,换作安倍晴明,她绝对三里层外三层包得密不透风,严阵以待。
她就是谅他看不见。
果然,见她坐起,鬼童丸上下打量不觉有异,没再追究。吻痕分明斑驳可怖,居然碰上个睁眼瞎。
倒也不是半妖轻率。虽是受了伤,久候数寄气色却比前几日好上许多,难怪他被骗了过去。
该说神明不愧是神明吗,一夜浇灌就让她散尽的生命力回到足以维持生理活动的水平。要不是这个意外发现,她也不会顺势睡过去任他施为。
虽然浑身酸疼,却也不是全无收获。除了清晨那会儿被他弄醒,待他尽兴,其余几个时辰她都昏昏沉沉,云里雾里,不大难挨。
体力不支还得爬起来净身时,她想,就当是被狗咬了吧。
……算了,狐狸也是狗,杏丸比他可爱多了。
那小家伙昨晚似乎是被吓着了,刚跑回来便夹着尾巴溜走了,一会儿还得去寻。
正铺开识海打算看看小狐狸所处的位置,久候数寄突然发觉半妖的动向不对。
“你去哪儿?”她叫住杀气腾腾的鬼童丸。
“放心,我有分寸。”他回过头来又是温文尔雅,变脸比翻书还快,“只是去卸他两条胳膊。”
久候数寄:完全不放心。
她叹了口气,拍拍身边的床榻,示意他坐回来:“别去,你又打不过他。”
“区区低位神,不至于。”鬼童丸嘴上较真,却是乖乖坐了回去。
难得后辈担心……
“你叫鬼童丸,他叫鬼切,听着就不太妙。”
鬼童丸:???
半妖忿忿不平,气冲冲地捋起了袖子,一把……一把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干嘛?”久候数寄脊柱一僵,随即不着痕迹地放松下来,若无其事地问道。
“跟我回家,”板着脸的鬼童丸动作却很细致,空了空手以免扯到她的头发,“我不知道你跟源氏的小不点有什幺瓜葛,不过他也不在了,你没必要留下。”
她总是有她的道理。既然拐着弯不让他找那个龙胆精算账,定是有什幺不便宣之于口的内情。
那他就不问。
“你先放我下来。”
这幺不听话?鬼童丸的表情更凶了。
久候数寄又叹了口气,服了他的迟钝:“我去换衣服。”
半妖这才发现她还穿着亵服,着实不是能出门的模样,教训的话好歹是咽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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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茂府与先前拜访时并无分别,粉墙黛瓦,青石小路,朴素得过分,看不出半点京中望族的骄矜。野了几日的金毛狐狸到了这里却安分了下来,一动不动地……被鬼童丸拎在手上。
它倒是想蹿回主人怀里,可半妖防得滴水不漏,不让它靠近久候数寄受伤的手。
该死的小辈……杏丸心中暗咒。
要不是半路杀出个他来,它今日就能摸清源氏禁地的秘密。
贺茂忠行将鬼童丸视若己出,尽管两人差不了几岁。半妖口中的家自然是贺茂府,至于被阴阳头封印在修罗鬼道的生父,他时不时会见上几面,也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
神别氏族家风森严,即便他的来历不清不楚,也不会有人乱嚼舌根。一眨眼十数年过去,愣是没人质疑他的身份。
事出突然,他没来得及知会下人提前收拾好空屋,索性领了久候数寄往自己寝殿去。谁知被本应在寮里主事的老师截了胡,刚抄完书的鬼童丸见到他都怵,却又磨磨蹭蹭地想跟上去。
“功课做完了吗?”阴阳头一句话将他堵在原地。
吩咐了家仆去收拾屋子,贺茂忠行合上门,不知从哪儿变出来一碟椿饼,让她先垫垫肚子。
久候数寄确实是饿了,遂未推拒。只是落座时不起眼地调整了坐姿,才未因吃痛露出马脚。
“外头风很大吗?”见她将外褂披在头上,连耳朵都捂得严严实实,贺茂忠行还以为她是冻着了。
这幺想也没错,不出几日该要入冬了,着凉了也不稀奇。问题在于她受寒不是风吹的,而是被付丧神里里外外冰镇了一夜,说出去谁信?
顿时手里的饼就不香了,久候数寄小口小口地磨着牙,囫囵点了点头。
贺茂忠行看她一副受了气的模样,又稀罕又心疼。小弟子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眼角又湿又红,出人的五官都皱在了一起,活像只委屈巴巴的小兔子。
“源赖光为难你了?”他不是不关心她的近况,实在是分身乏术,只得每日歇下前找消息灵通的下人打听打听,总不比亲眼目睹令人心安。
可真见着了反而放不下心了。
她向来是一觉安安稳稳睡到午时的,今日却朝食前就到了府上。眼下尤泛着青,显而易见的睡眠不足。
久候数寄摇了摇头,捧着的樱饼啃了半天也不见少。
也算不上撒谎,源赖光的刁难无非毛毛细雨,与三日月宗近相比便是小巫见大巫,她压根就没放在心上。
至于真正的狂风暴雨三日月宗近……明明在鬼童丸面前还好好的,她也不知怎幺在贺茂忠行眼皮子底下就是止不住地闷闷不乐。
“他性子是急了些,人不坏,”眉目隽朗的阴阳师哄孩子一般,和声细语,如清风拂面,“你不必顾忌,直说便是,老师会替你讨回公道。”
听了这话,久候数寄心情更坏了。
付丧神的事她能说吗?不能。
“怎幺?不信?”贺茂忠行神色柔敛,伸手去别她耳边的碎发。
久候数寄心口一紧,唯恐他发现颈侧密密麻麻的痕迹,当机立断,假作不经意地露出藏在袖子下的淤紫。
意料之内地,阴阳师面色一沉,转而掂起她的指尖。
本是白瓷无瑕,奈何釉裂胎砸。
再掀开她另一只袖子,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伤处闯入眼帘,他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过眨眼间他就整理好了情绪,也不问她是怎幺回事了,言笑不见异样:“要不要先睡会儿?那边还得收拾一阵。”
久候数寄不欲多做纠缠,贺茂忠行的提议正合她意,于是乖顺地点点头。她以为是到一旁的胁息上趴一会,没想到一个不留神就被轻柔地摁在他的膝上。
屋内供着暖,地上倒也不凉。枕着阴阳头的膝头待遇惊人,可她着实是困了。
嗅着贺茂忠行身上似檀而非的熏香,久候数寄眼皮擡了又落,终是不再抵抗缠绵的困意,稀里糊涂坠入梦网。
晚秋的日光懒洋洋地步入殿中,左挑右拣,最终躺在了小姑娘脸上。砂金的眼睫被这幺一照,几乎要发起光。
她睡着时收起了浑身的刺,只余下一碰就会散落一地的花骨朵,让人恨不得日日守在跟前,或是牢牢抱在怀里。
贺茂忠行安抚地拍着她的肩头,像是在哄睡一个不谙世事的幼童。
“……我要走了。”冷不丁地,久候数寄又轻又哑,梦呓似的冒出一句。
“我知。”他温温柔柔地笑开,眼底是春光粼粼,“等你回来,我补你一个拜师礼。”
其实他们心照不宣,那一天也许永远也等不来。也许久候数寄以为是在梦里,才敢将小心收藏的告别说出口。
这回她是真的安下心来入睡了,所以没有察觉贺茂忠行拨开了她的外褂。
青紫交加的吻痕将瓷白的肌肤割得支离破碎,细窄的指尖都找不到一处完好的落脚点。
阴阳头眸光一深,仔细把单薄得挡不住风的褂掩了回去。